李箸其实也没想着她能够因为这件事情来感激他,他只是希望,她能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平平安安,莫要像之前那般经常受伤了。
她只是一个姑娘。
这其实也是他想让她换职的理由之一,只是她既然心意已决,只得另寻他法,将她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适才放心。
大理寺顿时成了整个长安最富有的地方。李尚敬一幅字画便可天价,如此多,足可将长安一大片地皮给租下来。
他们手上李尚敬的字画多得可怕,大多数都是假的,有些字画上头笔墨甚至还未干,明显是来滥竽充数的。
大理寺的人员大部分也都在处理案卷,也没有多余的人过来帮忙,李箸瞧着也颇为无奈,只有手下几个主簿来来去去,将字画进行分类整理,他瞧着这场景,笑容依旧温雅,只不过他的手摸了摸鼻头,其实能够看出他颇有些尴尬。
“如今又当如何?这些东西,堆在这里也并不是办法,你如何辨别?”李箸将那些卷画给翻来覆去瞧了瞧,画得不错,笔力也尚可,只不过其实被众人神化了,一字一句竟成金起来,他确实是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他觉得这见鬼简直荒唐极了。
尚添棠一点都不曾有头绪,他长身玉立于李箸身旁,眼睛从那些字画上缓缓移过,面上并无喜怒,面皮倒是漂亮白净,他的拂尘在手臂处轻轻挽着,拂尘的马鬃毛应当是被漂过,有些发黄,只不过垂在青衣褶皱间,倒是愈发衬得他脱俗起来。
“我竟不知,李尚敬如此多真迹存世。”他终于叹了口气,开了口,“一般而言,这见鬼也纯属偶然之事,怎的这次多数人都瞧见了?”
“大多数真假存疑,无须过虑。”李箸拍了拍这位年纪尚小的阴阳官,笑了笑表示安慰,另一只手拿起了案上的麈尾,将它转了个儿,眼睛定在了上头,也不再说话。
今日,柳如筠脱下了她的绛红色官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她确是不喜半臂或是大袖衫,颇为喜欢淡色圆领袍,袍角绣着青色竹叶,倒也是一番点缀。
这是柳如筠第一次来到大理寺,一进门便被吓到了。
许多人拿着手里的字画,朝着录事好一阵磨,那登记的录事也是个年轻人,面皮薄,差些被这些人说得当场哭出来。
若不是她掏出鱼符,这些人怕是不会让道的。她进入大理寺少卿内堂,便又被里头情景吓了一跳,这里或许可以和秘书监来比上一比。
她踏上了丹墀方才瞧见端坐的二人。
李箸瞧见她的时候愣了一愣,随后笑了起来,显然是有些高兴她能够接受自己的提议,他站了起来,迎了上去:“你来了?”
尚添棠并不认识柳如筠,只是瞧着少卿都起身了,他坐着也不太像话,也便站了起来,跟在了他身后。
柳如筠瞧着他这么笑着朝自己走来,总觉得他像一只狐狸,眯着眼睛,瞧见了喜欢的东西,缓缓走来,慵懒至极,她随即低下了头,暗骂一句:自己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只得环视了一圈,岔开话题:“嗯,这些都是李尚敬的字画?”
李箸望着她今日格外清爽的发髻,觉得她若是扮个男子,倒也清俊,他听见她转了头,也便答了起来:“其中据说闹了鬼的,并且有许多人证的便是这一幅画。”
他俯下了身,自一团书卷中挑出了一卷,打开案扣之后观摩了一番,点了点头,随后将它立了起来。
柳如筠瞧见的是一副极美的画,正在面前缓缓展开,这幅画上主要是人,人的部分占据大部分笔墨渲染,其次便是几句诗句。
水流潺潺,一旁的天空至岸上用着白色的颜料在上头仔细画了雪,画中的女子坐在水旁褐色山石上,红色斗篷就这么迤逦于地,这些颜色的鲜明对比之下,女子容貌五官竟然分外艳丽起来。
一旁的诗词用句极美,现在读起来竟是有些叹息。“吾念卿卿空涕流,意如凄凄书永别。”
柳如筠念着这句诗词,其实觉得李商隐这句话凄婉得很,她叹了口气,现在,他们夫妻或许已经见到面了吧。
“青鸾不独去,更有携手人。”李白的这句诗,虽然已经成为绝唱,许多人已经忘记,如今柳如筠脑子里却似乎突然想起来了,或许也就这句话符合如今的李尚敬二人。
李箸将画挂在了大堂墙壁的勾子上,往后退了几步:“当时白鑫拿到此画卷之后第二日,便邀请了宾客,当日宾客差不多十多位,身份尊贵的也是有的,集体说谎可能性并不大,所以见鬼这件事情,是真实的。”
柳如筠点了点头,她转头便瞧见了尚添棠,她愣了一下,她上下扫了一眼这个年轻人,比她或许年轻个三四岁的模样,只不过浑身没有一丝稚气,大约是因为于秘书监日常测算的原因,整个人气质格外沉稳。
她向他点了头表示见礼,出口问道:“这位是?”
李箸方才想起来似乎没有向如筠介绍身后的少年,随后退后一步,将尚添棠整个人露了出来:“哦,这是司天台的阴阳管勾,此次过来是调查遇鬼此案,尚大人,这位是监察御史兼大理司直柳大人。”
柳如筠着实是不太能相信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竟然是掌管黄道吉日推算的阴阳官,愣了愣,只不过她也算是经事的,随后退后半步,双手堆叠,拇指相交,向前探出,过头顶,行了大礼:“原是司天台大人,礼数不周,还请勿要见怪。”
尚添棠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女子是雷厉风行的监察御史,瞧见她给自己行了礼,也急忙弯了腰,马上还了礼,斜握的拂尘随着他拱手的动作,随着他空荡的衣袖晃荡着。
他脸上有些苦笑:“御史大人折煞我了,我年纪比各位都小,官位也不高,你们就叫我本名尚添棠便可。”
第一个被召来的自然是白鑫。
他没有想过他平生第一次进大理寺是为了自己收藏的画而来,他面露愁容,他不算胖,但也不瘦,因为是大热天,竟是出了一身的汗。
大理寺少卿审堂便是三司会审的地方,宽敞,且亮,如今主位坐着的是李箸,左边是柳如筠,右边则是尚添棠。再下一阶层乃是记录的主簿,他已经将笔墨都备好了。
数人坐在上堂,下头端坐的白鑫被瞧得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
李箸翻阅了一下户籍资料,随后便直起了身体,因为审讯的地方偏大,所以需要声音也需要大一些:“下头的可是宣阳坊东街的白鑫?”
白鑫听见上头官老爷询问,也连连点起头,宛如捣蒜:“是,是小人。”
“将那日情景如实道来,勿要遗漏。”
白鑫说的话与市井相传的版本差别并不太大,主簿记录完毕之后,便也让他退了下去。
白鑫出去时候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他不知道为何,在下头坐着颇为紧张,就似乎自己是那死刑犯似的,上头那三个宛若是阎罗殿的三阎王,瞧着虽然是温温和和的模样,他却觉得他们可怕极了,他虽然纵横商场,却依旧是怕死的。
他害怕的原因,大约是之前有人告诉他这个地方是专门审讯罪大恶极犯人的原因罢。他出来之后,啐了一口,早知道他便不买那劳什子李尚敬字画了,这种破事儿,真的晦气。
尚添棠听后是最冷静的,因为平日便见多了神神鬼鬼之事,早便看淡了,现在他只想判别的是,出现的是否是鬼魂亦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倘若是不会危害到世人的东西,那么他的职责其实也尽到了,将字画特殊方式处理了再还回去,也就罢了。
柳如筠深深叹了口气,她的手摁了摁胀痛的太阳穴,不得不说,这件案子见鬼是铁定了的,但是,她怎么都不相信这世间有鬼怪妖魔的存在,她感觉今日的审讯,刷新了她的认知。
李箸倒是还好些,定定地将主簿抄录及听写的文案瞧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朱笔批阅,敲了印章,随后让主簿将之后的人喊进来。
第二个进来的人是月小楼。
大约是今日需要待客,她特意着了红色襦裙,头发轻轻用了一根簪子挽了上去,后头垂下一两丝的头发,又用义髻在上头弯了个螺髻。
其实众多女子都是这种打扮,但是她装扮起来却和其他女子颇为不同,或者是她漂亮吧。今日特地抹了粉,贴了花钿,点了面靥,红色衬着白底,瞧着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
她盈盈拜了下去,待等她起了身,众人都瞧见了那风华绝代的美人。
李箸自从月小楼进了这里,眼睛便紧紧盯着她的脸,柳如筠也似乎瞧见了他这个模样,眉头微蹙,只当是他被迷住了,右手握拳在唇前抵了抵,发声提醒他失了态。
柳如筠瞧见李箸听见自己声音之后转头望了自己一眼,她瞧着他眼神似乎并没有什么喜欢爱慕的模样,倒是看出了一丝茫然失措,只是李箸掩饰得很好,这种情绪一闪而逝,她的眼睛转向了那位姑娘。
月小楼模样确实是能够引起女子的嫉妒,美丽得过分,行为举止挑不出什么错来,大约是自己本身对于在平康坊工作的女子有些抵触,第一眼,她并不太喜欢她。
李箸抬头瞧了柳如筠一眼,歉意笑了笑,随后垂下了眼,他其实并不喜女子如此装扮,这让他想起了那个女子,当年那位艳冠长安的女子,那年,他尚小,只瞧见了那位侧脸。
一个侧脸,也足够记一生。
她回眸一笑,尚小的他也咯咯咯笑了起来,手抓住了她的裙尾,他至今记得她的笑容。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整个人一僵,他瞧着月小楼的脸迅速褪色,苍白得很,只有他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柳如筠似乎看出他的不对劲了,她本想上去问问,但是瞧着一旁的水滴漏刻时间也不早了,便代开了口:“下堂何人?报上名讳。”
月小楼一直端坐,并没有看上头三人的脸,她就这么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她用凤仙染红了指甲,但颇为精致,由浅入深,指尖最红,宛若能滴出血来,衬得手指又白又长,格外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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