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中灵】肆 往事

月小楼低了低头,表示尊敬,大唐话字句转音对她来说有些困难,异族的音调怪异却宛若莺啼,格外动听:“民女艺名月小楼,原是扶桑人士,原名羽生织姬。”

柳如筠接过了一旁李箸递来的月小楼的户籍资料,核实了一番,点了点头:“为何入长安?身份可否登了官府?”

月小楼点了点头,抬起了头,瞧着颇为乖顺:“当年民女尚小,被骗来长安,之后卖入春阁,新帝大赦天下之后,办了手实,官爷可去平康坊坊正处查证,皆已办妥。”

月小楼与白鑫是第一次相见,月小楼本身也并不差钱,二人也并无往来,她所交代的和之前白鑫交代的类似,都是瞧见李尚敬向字画跪拜,那么确实没有造假串供嫌疑了。

第三个收到召见信的是令狐韬。

令狐韬坐在下头,他其实不怎么想回忆那段往事的,但是碍于李箸的身份,也不敢发作,只得将当时的过往尽数回想起来。

他与李尚敬同岁。

当年,其父令狐聪瞧李尚敬此人文采出众,便收其为徒,时任郡公,号白云儒士,才思俊丽,尤善四六骈文,与白雏等人乃好友,故白雏收李尚敬为徒,也有其背后推波助澜。

唐代受到韩愈以及柳宗元等人所引起的古文运动其实震惊了当时的大唐文圈,只是当时,依旧有许多人喜辞藻华丽的骈文,而令狐聪便是其中好手,白雏亦是。

李尚敬方时方才十六岁,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其实并不喜骈文,只是令狐聪的文令他改了对骈文的印象,原来,这种华丽辞藻表达之意,亦可与秦时散文媲美。

他潜心研究,他的诗文竟然被争相传阅,可谓一鸣惊人。

令狐聪高兴极了,他无论是诗会亦或者是酒会,基本上长安文人所举办的,他都将他带在身边,逢人便介绍:“来,这可是我的徒弟,你们可要好好照拂……”

令狐韬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他如今的脸其实并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痕迹,若是粗略一看,比李箸大不了多少,他笑得似乎有些苦涩:“我第一次瞧见爹如此爱护一个学生,对他的感情远远胜过我。”

柳如筠其实能够感觉到他这句话里透露出来的酸楚,她瞧了一眼李箸,瞧见他点头,便开了口:“所以,你嫉妒了?”

令狐韬摇了摇头:“没有,我是真心将他当了好兄弟,无论我去哪里,总会给他铺好路,我想,以他这种文采,做个官应当是没问题的。”

但是李尚敬的身世并不好,没权没势,寒门出身,佣书贩舂,因为大唐皇室奉老子李耳为祖先,设置了道教考试,所以甚至想去考“道科”,之后去了道山,学成下山,方来长安闯荡。

文采出众之人,在哪儿都是瞩目的。

先后被两位文豪瞧中的他先后考了数次科举,只可惜没权没势,四次考试皆不中,但是令狐韬一次便中了。

二人芥蒂就此开始。

李尚敬写了一篇文章给了令狐公子,意思便是,你看你平步青云,瞧我依旧在原地,言辞颇有怨言。

令狐公子其实也并不好受,觉得自己似乎是仗势欺人了,所以第五次科举之时,他提前打通了人脉关系,才让李尚敬考中了进士。

然而之后的矛盾是二人没有想到的。

考中进士,除非做了官才有薪水,李尚敬本就贫寒,令狐聪在那一年也过世了,令狐韬原本已经准备给他去谋个小官,世上待他如兄弟的令狐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好兄弟会去捡对立党派的橄榄枝,甚至娶了对立党派的女子!

他不止一次骂着李尚敬,不忠不义。这李尚敬却像是没事人一般,要不是之后对方倒台,他不得不来求着自己,要他顾着往日情谊给他个官职,他还以为,这辈子这李尚敬已经准备不回来见他了。

李箸听着便觉得令狐韬说得越来越激动,他们几乎能瞧见令狐韬眼中缓缓起来的雾气,可见他有多委屈。

柳如筠暗暗叹了口气,这二人恩怨可谓深,她瞧着令狐韬情绪激动,不得不开了口让他分散注意力:“那前不久,你家墙上是他所提的诗词么?”

令狐韬被一打岔,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缓缓坐了回去,体态端正,依旧是翩翩儒士,他用手抹掉了泪花,点了点头:“是的,他求我但未见到,又善骈文,以典故旁敲侧击,让我顾念旧情帮他,若不是那诗里有父亲的名,我,我定会敲了它!”

柳如筠翻了翻卷帛,之后又询问道:“但前不久,您不是派人将墙壁重新涂了?”

令狐韬听到这个问题之时,整个人顿了顿,明显是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他抬了头,愣愣瞧着询问女官,他盯着柳如筠,就这么盯着,之后大约是察觉到一旁李箸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也就收了回来,低下了头去,他点了点头:“是的。”

柳如筠也盯着他,她其实并不太在意别人盯着她看,因为她觉得这样更加容易瞧出其他人的弱点,令狐韬低下了头,她反而追望了过去:“为什么?”

他突然抬了头,脸色惨白,将盯着望着他的柳如筠吓得一个哆嗦,他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几个字:“我见到了鬼。”

“什么?你且将见鬼之事仔细说一遍。”三个人中从未接口的尚添棠突然出了声,他一直闭着眼睛,他骨架骨相极好,搭上白净皮子,倒真如仙人一般,他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假寐的双眼睁了开来,他直直望向了令狐韬,大约是修道之人,他的目光很淡,看穿一切的淡然,什么是道?他坐在那里,便是道。

令狐韬似乎被他淡然的目光感染了,心里的恐惧和焦躁也缓缓平复了下来,他吞了口唾沫,宛若一条饥渴的鱼,那口唾沫卡在半路怎么也下不去。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再次张口,声调正常了些:“当夜,我刚回府,天便黑了,我觉得是要下雨了,所以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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