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嘉也神情骤寒,墨色双眸如冰刃一般在落尘身上扫了一圈之后,默然垂眸片刻,拿出了混元鼎,在卫襄猝不及防之下,将她——
装了进去。
“尉迟嘉,尉迟嘉!”
无缘无故被装进混元鼎,卫襄简直要气炸了,在混元鼎中怒气冲冲地喊了起来,但是随着混沌之气慢慢形成禁锢,卫襄想要冲出去的想法也随之化为泡影。
好在混元鼎外面的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进来,没让卫襄抓狂太久。
鉴于落尘再也看不见卫襄了,尉迟嘉的声音终于稍稍回温:
“我这次来,不是给你机会对襄襄一表衷肠的,而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听过名为‘永恒’的神明?”
“永恒?这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神明。”
落尘望着混元鼎良久,才缓缓摇头:
“天会荒,地会老,万物沧桑,沉浮不定,不知从何而起,亦不知至何而终——所谓永恒,不过是凡人痴妄而已。你与襄襄皆是神明,不会连这个也勘不透吧?”
或许是因为已经勘破了世间种种,落尘眉宇间是全然的平静淡漠,一如方才提起自己曾经对卫襄的情意。
这样似曾相识的话,尉迟嘉之前已经听过了,可是……这样的话,远不足以让襄襄放弃。
她从没有因为自己已然凌驾于众生之上,而抛弃这个世界。
尽管内心迷惘动摇,她依然想要拯救这个世界日后将要出现的那些神明。
尉迟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混元鼎,感知到了卫襄因为听到这话而涌上心头的失落。
“尉迟嘉,你再问问,再问问他吧……他是佛门高僧,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混元鼎里传来卫襄小小声的恳求,落入了尉迟嘉的耳中。
尉迟嘉修长的手指低垂,从混元鼎上轻轻拂过,不着痕迹地安抚卫襄:
“放心,既然来了,就没有空手走人的道理。”
卫襄在混元鼎里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只要尉迟嘉不放弃,应该还是有指望能够从落尘这里想到办法的吧?
但是尉迟嘉的选择是——果断放弃落尘。
“既然这件事情从你这里得不到解答,那我自去寻找答案。”
在落尘毫无防备的时候,尉迟嘉忽然抬手,直指落尘身后的结界,结界中的真一大师随着一道金光闪过,凭空消失了。
“师父!”
落尘大惊失色,飞身上前,但还是晚了——
师父不见了,尉迟嘉也不见了,大殿中只剩下他一个人,空空荡荡,寂寥孑然。
好在这么多年的潜心修行不是白费的,落尘很快转头,眼神追出门外,落在了与大殿遥遥相对的另一座山峰。
那里,藏书阁巍峨矗立。
须弥山的藏书阁里,除了佛经还是佛经,卫襄被尉迟嘉从混元鼎里放了出来,在一架架的佛经中间来回溜达,对尉迟嘉这种行径深表不满:
“说好了是来找落尘的,来翻这些佛经做什么,难不成你能看懂啊?”
“我是看不懂,但是这缕执念可以。”
尉迟嘉朝着卫襄伸出手,手心里一个小小的水晶球,水晶球里也化作一个小人儿的真一大师正在东张西望,随着尉迟嘉的走动,眼神在佛经上起起落落。
卫襄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你居然能指挥得动这个老和尚?”
就算只是一缕执念,这也还是那个老和尚啊,那个视他们如洪水猛兽的老和尚啊!
尉迟嘉转头温和一笑:
“我告诉他,不能帮我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我就抓他的徒弟去还俗。”
“……”
果然还是这样比较狠,这比说要杀了落尘还有杀伤力。
绝对不能让唯一的徒弟还俗,绝对不能让须弥山断了传承。
一缕执念化作的真一大师神智远远不及活着的时候,此时抱着这样一个念头,真一大师寻找起有关永恒的佛经来格外卖力气,不多时,就从满满当当的书架上找到了一册佛经,对尉迟嘉说道:
“你们看看吧。”
“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卫襄非常地难以置信,但是这并不妨碍她飞快地拿起那本佛经翻动起来。
可是,刚刚翻了几页,卫襄就有一种把这本书摔在真一这老和尚脸上的冲动:
“你就算是想要糊弄我们,你也不能这么干吧?”
好在卫襄顾念着与落尘的情谊,到底没能干出这种事儿,最后将那本全是空白的书摔在了藏书阁被擦得发亮的地板上,已经泛黄的书页在地板上怯怯地翻动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结界中的老和尚冷静地看着暴怒的卫襄,眼底浮现出讥笑:
“上天目盲,竟让尔等误入神明之境!”
“行了,别欺负我书念的少,我书念的再少我也能听出来你是在骂我眼瞎!”
卫襄怒不可遏地嚷嚷:
“你们佛门弟子一直自恃超凡脱俗,结果连‘永恒’这两个字都解释不清,还有什么脸说什么佛法高深?!”
“一花一世界,一念即永恒,世间万物,本就是虚无,你自己悟不透,就不要来玷辱佛门!”
“去你的世间万物本就是虚无,你要是承认自己是虚无,你为什么还执着在这个世界上不肯离去?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凭什么就想让我相信?”
“这世间原本确是虚无,但天地衍生万物,佛祖普度众生,一念之间,万千种可能,‘永恒’二字,又有何人能够定义?于天地来说,永恒便是虚无,于凡人来说,永恒便是永生,于修士来说,与天地万物亘古同存,便是永恒,而于我来说……”
正与卫襄理论的真一和尚转头朝着门口看去,徒弟依旧年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原本带着些凶神恶煞的眼神顿时变得慈祥起来:
“只要我的徒弟能够一心向佛,坚守本心,不被邪魔外道所惑,即便我只能存在于这世间一瞬,便也就是永恒了。”
“所以,所以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被真一和尚这么一通叨叨,卫襄很抓狂。
卫襄承认,这老和尚口才很好,说得也很有道理,可她来不是与他论道的啊,她是来找那个关于“永恒”的神明的蛛丝马迹的啊!
“你还不明白吗?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世间根本没有所谓的‘永恒’,如何看待,全凭你自己,你认为什么是永恒,那它就是永恒。”
“你总算是说了句人话,但你说的还是废话!”
卫襄彻底绝望了,扯了扯尉迟嘉的袖子:
“我们真是错了,根本就不该来的,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这老和尚怎么会真心实意帮我们?他这是在耍我们!”
“我倒没有这么觉得。”
尉迟嘉微笑着安抚卫襄,将手中托着的结界递给了走进来的落尘,俯身从地上捡起了那本空白的佛经,翻了翻,问真一和尚:
“大师的意思,是否这本空白的佛经也算永恒呢?”
“你说它算,它就算。”
回到徒弟的手里,真一大师安心了很多,态度也和缓下来,双掌合十,慢悠悠地说道。
然后停了一下,他又补充了几句:
“如今你们二人都已经是神明之体,你们便是这世间规则的一部分,你们若说这世间有名为‘永恒’的神明,那便有,你们若说没有,那便没有。”
此刻的真一和尚态度和缓,宝相庄严,双目中佛光湛湛,略带低沉的声音像是佛钟一般重重地敲在人的心头,仿佛在敲击着卫襄心中那层无形的桎梏。
卫襄的怒火瞬间平息,她很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和尚,心头灵光闪过,隐隐约约间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你,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也可以制定规则,我们自己可以制定关于永恒的规则?”
“如何想,是你们的事情,只不过,神明还是要有神明的样子,若是你们一直以为自己还是个凡人,一切顺天而行,那这神明之身,与路旁草芥,毫无二致。”
恍然间,卫襄几乎要以为真一和尚又开始故弄玄虚了,但是她静静地站在原地,将“顺天而行”这四个字仔仔细细地想了一想,心底便有一股洪流破堤而出,奔涌而来:
“顺天而行……身为修仙者,原本就是逆天而行,何来顺天而行?我们身为神明,原本就是在与天地争夺这世间万物的控制权,我们身为神明,原本就有自己的规则!所以你的意思是……没有永恒,我们可以界定永恒,没有神明,我们可以创造神明?!”
这是一个荒谬又疯狂的念头,神明居然想要创造神明?!
可这又是一个让人心动到疯狂的念头——神明既然能够制定自己的规则,为何不能制造神明?
她抬手可御水,心念之间可御空,为何不能控制神明的规则?
更何况,他们连这个世界的造物主灵月都收拾了,连梦境中生出三千界的梵天都封印了,为何不能造出一个小小的神明?!
可以的,可以的!
一定可以的!
没有永恒,那他们就来定义永恒!没有掌管永恒的神明,那他们就来创造神明!
这天地的规则,他们不能直接制定,但是他们可以创造出来一个制定天地规则的神明!
那牵绊心间许久的桎梏彻底烟消云散,最后一丝对天道的畏惧,终于彻底消散。
夜幕降临,大海深处的蓝色深沉如墨,身姿卓然的和尚站在岸边,目送着那一角蓝色的衣袂翩翩离去,久久不舍得收回目光。
“师父,我是不是,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
落尘低头看着手心里结界中的师父,心绪复杂地低语。
这个尉迟嘉出手而成的结界,看似困住了师父,其实也保护了师父。
毕竟没有神明之力,他真的很难借着这一缕执念将师父留在这人间。
真一和尚抬起头望着徒弟的脸,从前对于徒儿斩不断红尘的愤怒已然变成了带着深意的叹息:
“若你实在放不下,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见了又能如何,不见又能如何?见了该离去的还是会离去,不见,你也永远都不会忘记。”
“是啊,无论见与不见,我都不会忘记——我会带着这一点点回忆,去见佛祖。”
夜风中,年轻和尚的眼神逐渐释然。
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没有结果的。
从一开始就已经告诉自己,如果曾经爱而不得,那么记得曾经的一切,就是他最后能做的。
他不曾辜负过佛祖,也不曾辜负过自己。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语凝海底,望着眼前眉飞色舞的小徒弟,德山老头的两条眉毛皱得可以夹死苍蝇。
他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个孽徒疯了,居然想造出一个神明来!
“神明乃是上天选定,岂是你想造就能造出来的?快些打消你这荒谬的念头!”
德山老头怒斥。
卫襄逛逛脑袋,对师父的怒气毫不在意,反倒笑嘻嘻将一连串的名单递到了师父面前:
“师父不要生气,你来帮我看看,他们谁比较合适被我打造成永恒之神?”
“你这个孽障!”
德山老头鼻孔里都要冒烟了。
从前小徒弟肆意妄为也就算了,闯了祸好歹大家努努力还是能够给她收拾得了烂摊子的,可她现在居然已经狂妄到想要挑战天地了吗?
况且……
德山老头一把抓过卫襄手里的名单,二话不说就给撕了:
“永恒二字的意义,你真的明白吗?你若是真的明白,你就该知道,这个世上,是没有人愿意去做那个所谓的‘永恒之神’的!”
“为什么?”卫襄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眼巴巴地问道。
德山老头对上徒弟这懵懂(愚蠢)的眼神,一口老血哽在咽喉,差点儿一口气上不来。
一直沉默立在师父身后的贺兰辰只好赶紧上前将暴怒的师伯和傻乎乎的小师妹分开,一边安抚师伯,一边略带同情地看向了小师妹:
“所谓永恒,便是这世间最恒久的孤独和寂寞——小师妹,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自己要想清楚,也要让别人想清楚,不要让你原本的善意,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师兄的意思是说,我要先去征询这些人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