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熹以前觉得荒谬不解的一切疑问,在这一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神通广大的昆仑君眼瞎目盲到认不出谁才是他的女儿,因为他或许根本就不想认出来!
为什么穿越女剖出仙元,断送自己的仙途,他明知荒唐却不曾认真阻止,因为她奉献仙元的对象,是殷无觅,是他在凡间所生的孽种!
他冷眼旁观着“昆仑神女”痴迷于他从凡间带回来的小孽种,为了殷无觅折断傲骨,卑躬屈膝,奉承讨好,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将他从尘泥捧上云端之时,他心里想必是很乐见其成的。
对了,在殷无觅刚来昆仑时,为了拔高他的身份,沈瑱还收了他做弟子,他无比用心地栽培他,将阆风山的神力送与他,为他能成为昆仑的下一任继承人而铺路。
沈瑱和穿越女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这百年来,他们父慈子孝,和乐融融,有沈瑱的纵容,穿越女身上的一切疑点,都算不得疑点,旁人更是无从质疑。
如若她没有回来,这将是一个多么幸福圆满的结局。
这一刻,沈丹熹对沈瑱的恨意,超过了沈薇,超过了殷无觅,她眼中能看见的,就只剩下面前这个她从小尊崇的父君。
沈瑱背叛了她,也背叛了她的母神。
金色的朝阳终于涌出山巅,洒入这片森冷的墓地,沈丹熹站在碎金一样的朝光中,握住伏魂鞭的手指收紧又一寸寸松开,银鞭散做铭文,如跳跃的星点收束回她的袖中。
她心口之中翻涌的戾气也随着这些散碎的铭文光点,一点一点被极力地压回心底深处。
——她还不可以对沈瑱动手,现在动手没有任何意义。
沈瑱能感觉到她身上极力压制的戾气,旭日驱走了地面上的黑暗,却难以驱走她眼底的阴霾,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沈丹熹会扬手向他一鞭挥来,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接住她手中银鞭的准备。
可最终,她没有。
沈瑱紧蹙的眉头便稍微舒缓,先开口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丹熹看了一眼棺木中的灰烬,叫清晨的风一吹,棺木里的骨灰便洋洋洒洒地飘了一地。
她无所谓道:“父君不是已经看见了么?在挖人祖坟。”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殷无觅的祖坟,坑里化成灰的倒霉蛋,就是他的亲爹。”
沈瑱面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看她的眼神透出一点一言难尽,他不认为凭借这么一具尸骨,一段模糊不清的残存记忆,就能判定他和殷无觅有什么关系。
他从未将殷无觅视为自己的后代,即便现在确认了殷无觅与殷长霄之间的血缘关系,他也不认为殷无觅就是他的血脉。人间的这一具肉身,不过是他历劫的一个工具,就算被掘坟,就算湮灭成灰,他也并不会因此生气。
他不悦的是,这样的事,不该是她来做。昆仑神女,暗夜来到人间,掘人尸骨,实非光彩之举。
沈瑱问道:“你可还记得你神女的身份?”
沈丹熹不由笑了,反问他道:“那父君可又还记得你昆仑神君的身份?”
雀火的焰光在灯盏中微微摇晃,沈丹熹虽将一腔愤恨都埋进了心底,可到底从那几丝魂力凝结的金丝上泄露出几分,透过雀火,传递到了另一人的灵台。
漆饮光的神魂复归其身,便被灌注了满腔的恨与怒,他猛地睁开眼睛,扼制不住的戾气从身周扫荡出去,雀翎剑脱体而出,化作片片飞羽,剑光交织,顷刻间便将一座殿宇劈斩得四分五裂。
殿宇垮塌的轰隆巨响震得群鸟皆惊,扑簌簌地振翅逃往天空。
凤君和凰主带着一批人浩浩荡荡赶来时,只看到一片垮塌的废墟。
漆饮光埋头按揉着眉心,眼角酸涩异常,忍不住想流下泪来。他从指缝间看到尘埃之外许多身影,才顿了顿,将眼角的泪意憋回去。
远山上火红的凤凰花映入眼中,漆饮光迟钝地意识到,看来他已经不在昆仑了。
漆饮光按了按心口,喃喃道:“你又受了什么委屈。”
仅仅是从雀火中传递而来的几分情绪,便已沉闷地堵塞在心口,让他难过地喘不过气来。
尘埃之外,人影渐近,凰主头戴金冠,额上缀着珠玉华胜,身披一袭羽衣,雍容而华美,从废墟当中走来,亦不染纤尘。
她怀里抱着一只翎羽极为华彩的凤鸟,快步穿越垮塌的梁木走进来,还未开口说话,怀中凤鸟先发出一阵啾啾鸟啼。
鸟啼声清越,如珠玉落盘,引得群鸟跟着一同齐声鸣叫,凤鸣传入漆饮光耳中,却是一场狗血淋头的大骂。
“好啊,好啊,你可真是翅膀硬了,反了天了,一醒来就搞这么大阵势,你在拆家是么?你拆家是在向本王宣泄你的不满是么?”
“小时候被押在昆仑,二天两头哭嚎着要回家,现在人家昆仑容不下你了,你偏偏死缠烂打地赖在昆仑不走,心里恨不得把窝都搭在昆仑的扶桑木上是吧?昆仑君都亲自发帖遣返你出昆仑了,本王这张鸟脸都叫你丢尽了!”
“那若不然这样,你去给昆仑神女当坐骑,当神兽如何?看她愿不愿意多养你一只孔雀。哎,我们这座羽山是留不住你了。”
那华彩的凤鸟叽叽喳喳起来没完,越说越是伤心,险些垂下两行热泪,满山鸟族都跟着悲泣起来。
漆饮光脑浆子都险些被叫出来,抬手捂住两边耳朵,无奈道:“父王,您虽然涅槃重生,返老还童,心性退化,但多少还是注意一点自己的形象。”
凤君尖利的鸟嘴一张,又是一串鸟啼,“夫人,你听听,这个逆子已经开始嫌弃我这个老父亲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将你丢进锅里煮了,也好过辛苦将你孵化出来……”
凰主也终于是听不下去没完没了的唠叨,指尖一扬,一缕金线凭空而生,缠住了它的鸟嘴。
耳边终于清静下来,凰主敛裙坐到床沿边——满殿摆置尽数报废,唯有漆饮光身下这一具睡榻还是完好的了。
凰主柔和的目
光细细打量他片刻,才含笑道:“昆仑神女同阆风山主的契约解了,我想,这应该是你醒来后,最想知道的消息。”
漆饮光闻言微怔,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从九幽湮灭,他从霓虹光影之中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后面发生了什么,他隐有感知,却并不十分清楚。
听到这个消息,他虽然高兴,却并不惊讶,他知道,不论如何,她都能斩断那一个不属于她的契约。
凰主道:“随神女解契和离的消息一同送来羽山的,还有昆仑君亲笔所书遣返你的帖子,从今往后,你都别想再踏入昆仑了。”
凤君抬起爪子,扯开喙上金线,冷哼道:“不去便不去,有什么好稀罕的,我羽山的少主难道还真去给他的神女当坐骑不成?”
漆饮光沉默地看一眼床脚凤鸟,凤鸟瞥见他的眼神,金红二色的翎羽快要根根立起来,飞起来去啄他的脑袋,炸毛道:“漆饮光,你这没出息的东西,你要真敢抱有这样的想法,老子当场撕了你!”
不得不说,漆饮光从小便随着他的父亲,鸟喙还没长硬时,便将昆仑上下啄出了许多坑洞,因而得了个诨名,阿啄。
长大后,取了个表字也与“啄”同音,但为表文雅内涵,免得外人嘲笑他们羽族粗俗没文化,遂将表字定为“琢”,取“玉不琢,不成器”之意。
凤君到底是开天辟地便生的凤凰,啄天啄地,即便现下刚涅槃重生,鸟嘴稚嫩,啄起逆子来也毫不含糊。
漆饮光被啄得抱头求饶,废墟外围观的臣属纷纷低头敛目,连连干咳,不敢去看自家主上冲动撒泼。
凰主无奈地按住它,“够了,在你的臣属面前,你还是给自己留点面子吧。”
凤君这才消停,回头看了一眼废墟外众人,它扬起翅羽,金红二色的妖气从羽翼下溢出,流泻向四面八方,流光溢彩地裹住满地残垣。
垮塌的梁木重新立起来,砖瓦片片飞起,不到片刻,废墟便重新复原回宫殿,凤君振翅飞出殿去,临走前撂下一句不容拒绝的话语,“老实在羽山呆着,在你心口那什么鬼花枯萎前,你哪也别想去!”
漆饮光闭目内视,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心上那一朵寄魂花竟还留有两片花瓣未曾枯萎。
凰主叹气道:“我原以为你还会多睡些时日,没想到这么快就醒过来,寄魂花未枯萎便会一直消耗你的血气,这对你的身体实在不利。离开昆仑也好,见不着她,你便能少因她而动念动情,免得此花迟迟不枯。”
漆饮光听出她语气里的心疼,拉过母亲的手轻抚安慰,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出口道:“母亲为何从不曾阻止我?”
他很早以前便想问了,从他恳求母亲帮他寻找灵游夫人之时,他原以为母亲会同父王跟大长老一样,拼命地阻止他再与沈丹熹扯上关系。
可她没有,在听闻他想要帮助沈丹熹断契时,母亲只是沉默了许久,便答应下来,背着父王发动天下羽族去为他寻找灵游夫人的踪迹。
神女大婚的时候,漆饮
光想去昆仑道贺,一开始凤君并不同意,亦是他的母亲几番劝说,他才得以成行。
凰主闻言笑了笑,反问道:“如若我阻止你,你便不去做了?”
漆饮光摇头,凰主眼尾的笑意落下去,“你以为我不想阻止么?我只是了解我的儿子,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论是我,还是你的父王都阻止不了你,既然阻止不了,便只能站在你身后,有人帮你的话,你总归要轻松一些。”
凰主抬手摸了摸他的鬓发,眼中有湿润的泪光,“但是阿琢,二十七年前的那次经历,我和你父王都不想再重历一遍了,你明白吗?”
漆饮光指尖颤了颤,垂眸道:“阿娘,对不起。”
……
沈丹熹回到昆仑,才得知漆饮光被羽山的大长老亲自接走了,接他走时,他甚至还未醒。
曲雾惭愧道:“我原想尽量多留羽山少主几日,待殿下回来听从殿下的吩咐,可羽山大长老执意要带着羽山少主离开,主君也发下话来,属下实在阻止不了。”
她虽并不待见这一位羽山少主,但他到底是神女殿下留在熹微宫里的客人,去留也当经过神女允准才是。
沈丹熹摆手,并不在意道:“无妨。”那只孔雀留在熹微宫,本也没什么用处了,回去羽山也好。
她走出廊下,仰头望向阆风山上环绕的云雾,这次回来,她隐约感觉阆风山体有了一些变化,但又像是被山周那片厚厚的云雾遮掩住了,让她难以辨知是什么变化。
“我离开昆仑的几日,阆风有发生什么变故吗?”沈丹熹问道,始终望着环山那一片厚重云雾。
曲雾不明就里,仔仔细细地回想了每一处细节,摇头道:“属下并未发觉有什么异常。”
“嗯。”沈丹熹从鼻子里应一声,没有再问,不论有没有变故,今夜去阆风山祭台探一探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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