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昆仑山巅的云气降下来,笼罩住昆仑宫和天墉城中的璀璨灯火,从上往下望去,像一片朦脓光海。
沈丹熹在花园中折下一支桐花,提着雀灯从熹微宫出来,沿着蜿蜒山阶往阆风山的主峰上走,她只允了曲雾随行在身边。
曲雾伸手过来,想要接过她手中灯盏,“殿下,由属下来为您掌灯吧。”
沈丹熹偏手避开,“不用,我自己来。”允许曲雾跟在身边,并不代表她就完全信任了她,沈丹熹不信任何人,这点光只有握在自己手里,她才觉得心安。
昆仑的宫殿群都建在半山腰上,再往上行,便是各山的祭台和秘境,是飞禽走兽们自由自在生活的地域。
沈丹熹提着雀灯,沿着蜿蜒的山阶上行,愈是往上,云雾便愈是厚重,漂浮在半空的每一滴水珠似乎都蕴含着某种力量,让人每往上行一阶,身躯便越发沉重。
行到一半之时,沈丹熹忽然顿了顿脚步,对身后之人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吧,不用跟来了。”
曲雾一惊,努力直起背脊,忙道:“殿下,属下还能行。”她虽是这样说,可一张嘴便听出她气息早已不稳。
落在身上的每一滴水雾,都如同一块巨石覆在肩上,走到此处,曲雾已觉得身上像背了一座沉重的大山,往上的每一步都令她双腿忍不住颤抖,即便她费力调整呼吸,还是暴露出了自己艰难的处境。
沈丹熹没有再说第二遍,继续抬步往上走去。
曲雾用尽全力地追随她的步伐,用长剑当做手杖,可最后前方的身影还是离她越来越远,她勉力再往上一步,才踏到一半,皮肉当中便传出骨骼承受不住压力的咯咯闷响,曲雾终于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了台阶上。
前方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提着雀灯,缓步上行,渐渐隐没入云雾中不见了踪影。唯有一点微弱的光,透过云雾能传递入她眼中。
沈丹熹身上所承受的压力不比曲雾少半分,这一片阻人上行的云雾似乎并不因她是昆仑神女便有所豁免,潮润的湿雾覆来身上,如千斤坠身,阻止着所有人朝阆风山祭台靠近。
周围除了草木雾影,听不见任何虫鸣鸟兽的声响。
沈丹熹记得以前,阆风山分明没有这样的禁制,行走于山道中,能见到各种各样栖息在山中的生灵,它们自由地奔走于林中,偶尔会有大胆一些的小动物,会叼来鲜花换取她手中一颗灵果。
但现下四周寂寂,什么声响都没了,唯有她自己的呼吸声一声重过一声。
沈丹熹胸腔之中已感觉闷痛,呼吸之间能嗅到自己喉中的血腥气,她越是受到阻碍,便越是要登上祭台,探个究竟。
山雾当中那一点碎光行进得虽慢,但到底不曾停下过。
“阆风山在呼应她,本座设于阆风山的禁制可以阻挡任何人,但阻挡不了她。”沈瑱站在悬星殿的窗前,扬目看向阆风上方山雾当中那一点星火微光,轻声说道。
他设阵原本只是为
了镇住阆风山中不服从山主的部分力量,以山之力镇山,也预防外人知晓阆风山中情况,想给殷无觅一些时间,让他能重新驯服失控的力量。
但他没想到,沈丹熹竟这般敏锐,刚回到昆仑便感觉到了阆风的异常。
从她踏上阆风台阶,越是往祭台行去,阆风山体中本被他压下的力量便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这一部分失控的力量,果然是受了神女仙元的影响,才会脱离掌控。
当初殷无觅得阆风山认主之时,他体内尚有神女仙元,如今他失去仙元,二人契约不再,阆风当初认主的力量也因此产生割裂,一分为二,彼此互不相容,叫沈瑱头疼。
宋献候立在一旁,闻言说道:“阆风山主毕竟已得了镇山令认主,有神主印在,祭台只为山主开启,殿下这般勉强上山,只会伤及自身,主君,要不然由臣前去劝说殿下一番。”
连我去都未必劝得下她,更何况是你。18”沈瑱说道,眸中若有所思。
宋献这等外人并不清楚,但沈瑱作为昆仑之主,却清楚阆风山中割裂的力量有多棘手。
他帮助殷无觅压制山中失控的力量,却也知道此非长久之际,殷无觅已入山这么多日,却还没能重新掌控那些力量,可见他是无力掌控它们了。
阆风云雾中那一点幽微的火光,终究是攀上了阆风祭台所在的位置。
沈丹熹走到阆风山的祭台,从胸腔里吐出一口带着腥甜的长气,唇角牵起一个嘲弄的弧度。
这是一片开阔的平台,浮凸山体之外,平日里山雾弥漫,祭台消融在山雾当中,轻易不会显露人前,唯有在重要的祭祀活动时,或是山主亲临,祭台才会开山现世。
她伸手拨开夜雾,雾气在半空流转不休,却并没有如她期望的那般显露出祭台来。
沈丹熹气恼地笑一声,“果然是换了主子呢,已经这么不欢迎我来了?”
沈丹熹身为昆仑神女,昆仑的山水都对她格外优容,就连这一方肃穆庄严的祭台,也愿意为她破例。小的时候,她经常攀上这一座神秘的祭台,探险玩乐。
以往的每一次,只要她来,祭台都会向她敞开。
但这一次,阆风山的祭台显然不愿意再为她而开启了。
沈丹熹拂了拂山雾,并没有因此放弃,她提着雀灯,反而往山雾深处走入。她催动体内仙元,灵力在经脉里汹涌流转,从灵池流泻而出,鼓动得衣袂翻飞。
地面上浮出天干地支方位图,她踏行在雾中的步伐也并非毫无章法。沈丹熹见过开山仪式,见过祭司们如何行开山之礼,她记得他们的步法。
阆风祭台不愿为她打开,她就一遍一遍地行开山之礼。
她催动自己的仙元,灵力从灵池内流出,每一步落下,都有涟漪似的灵光在脚尖荡开。灵压在这一座山岩上叠加,抵消了云雾中罩来身上的沉甸甸的压力,牵引着这里每一缕萦绕的山雾。
不知行了多少圈,也不知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了多少步,她的灵力不断流泻出来
,远不如往日开阔的灵池很快便干涸耗尽。
沈丹熹浑身经脉都抽痛起来,丹田灵池被过度耗损,像是要撕裂成两半。
可她依然没有停。
沈丹熹抬手,手腕悬在唇边,露出森白的牙。
没关系,灵力耗尽,她可以用自己的血来补足,就算今日以血肉相祭,她也要破开一条道,打开阆风祭台,看看究竟不可。
阆风山体之内,在幽暗的山体当中,象征地脉的金色铭文如道道光河,从悬于山体内镇山印中流淌向四面八方。
殷无觅便坐在光河的中心,沈丹熹行第一次开山之礼时,他便察觉到了她在强行开山。
镇山印中那一部分本就不受他钳制的力量,似乎感觉到了来人的气息,变得更加活跃猖狂,不安分地时而化为狂啸的浪涌,时而化作狰狞猛兽,对着他嘶吼。
殷无觅眉心的印记与镇山令中神主印相呼相应,抬手调动臣服于他的部分力量,光河翻涌化为蛟龙盘缠在他身周,张开獠牙,撕咬着每一道妄图冒犯神主印,冒犯他的力量。
殷无觅冷厉的声音在山体中回响,“我才是阆风山主,是这座山的神主,阆风祭台该为谁开,由我说了算。”
他这一句话,似镇住了那一部分作乱的力量,山体内终于安静下来。
殷无觅唇角的笑意尚未扩大,却不知山外之人又做了什么,这部分力量只蛰伏了片刻,竟猛地暴涨起来,凶猛反扑,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激烈,都要疯狂。
围绕殷无觅的蛟龙,被连皮带肉,生生撕扯下片片鳞甲,鳞甲飞溅重新虚化散去。
镇山令中神主令与殷无觅眉心的印记同时颤动,殷无觅受这股力量冲击,整个人晃了晃,眼前霎时一黑。
阆风山的浓雾当中,沈丹熹一口咬破了手腕,鲜血顺着手腕淌出,落入脚下土地。
她几乎是立时便感觉到了山体里的震动和嗡鸣,看来她的血卓有成效。
沈丹熹舔了舔唇角的血,双瞳被雀灯照出妖异的光,垂下手腕,鲜血顺着手掌滑落,凝聚于指尖,再点点滴落。
她脚步未停,依然按照祭礼的步法踏出每一步,只是每行一步,都有鲜血洒落地上,哼着颂词的语调轻快地像哼唱一首山歌。
周围飘动的雾气逐渐凝滞,仿佛静止一般凝固在半空中,有若隐若现的白台之影在雾中显现,如同海市蜃楼。
沈丹熹唇角微翘,得意扬眉,“看来我还是能逼迫你打开嘛。”
阆风山认了殷无觅为主,可殷无觅是借助她的仙元脱胎换骨,修出仙身。他的仙身,他那一身修为都与她密切相关,又怎么可能完全将她排除在外。
沈丹熹垂眸看了一眼脚边虚实不定的台阶,抬起右脚,缓而坚定地踩上一阶,变幻的台阶影子倏地一定,终于彻底败下阵来,乖顺地托住她的脚底。
山雾依然浓郁,祭台只在雾中有一个模糊的影,被人强行撕开一道入口。
沈丹熹捂住手腕,愈合伤口,
提着雀灯,独自上了阆风祭台,登上最高一层,站在祭台正中矗立的那一墩石碑前。
碑上铭刻“阆风”二字,每一笔每一划她都十分熟悉。
沈丹熹小时候顽劣,还曾捣烂鲜艳的花汁,趴在山碑上,一点一点涂抹上面铭刻的这两个字,将沟沟壑壑都染满了花里胡哨的汁子。
上一任的阆风山主薛宥是个极其讲究之人,被她这一举动气得够呛,没忍住揍了她一巴掌,害她屁股肿得老高,坐下都疼。
薛宥听说了,又惭愧自己下手没有轻重,揣着一大堆药来道歉,愣是低声下去地哄了她半个月,才把小祖宗哄好。
他虽嘴上嫌弃,却依然愿意将祭台向她敞开,“阆风”二字笔划间的花汁亦保留了许多年,不管过去多久,那涂抹在笔划间的花汁都是新鲜且亮丽的,走近了,还能嗅到清新的花香。
直到薛宥因平魔而陨落,阆风山失主,祭台沉封,这沟壑间的花汁颜色才风化褪去。
沈丹熹抚摸着石碑字迹,随着她指尖过处,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血痕,低喃道:“这座山怎么能给他呢,阆风山,现在你还有机会重新选一下,是认我为主还是认他。”
她说着笑起来,指腹重重地划过碑身沟壑,“如果你坚持认他为主也没关系,我会砸了你这破碑,毁了你的镇山令,断了你的山脉,阆风,你也是我的敌人。”
“阆风”二字在神血的催逼下,倏地亮起一点微光,虽然如夏日萤火一样微茫,但阆风切切实实地回应了她。
镇山令在山体中发出哀鸣,中心的神主印陡然从中撕裂开一条裂隙,阆风山摇地动,昆仑上下皆有感应。
殷无觅也在这一刻蓦地醒转过来,抬头看向身前悬浮的镇山令,瞳中露出震惊之色。
——阆风镇山令中的神主印分裂成了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