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照镜

推开小院的门,风声先到,宁天烛招呼着人往正堂走去。

刚迈进正堂她便怔了怔,然后心有了悟。

只见一红衣宽背蜂腰的人正背对着她们站在正堂中,旁边付归云坐在木椅上喝茶,正说着话,见到她们来便顿了顿。

宁天烛在原地站了一秒,在考虑直接退出去当自己没来过的操作是否可以。

付归云已开口笑道:“是你们啊。”

冯琳真行了个标准的礼道:“剑尊,付剑君。”

站在中央的霍无双这才回过了头,一双眼睛凌厉又有威严。那是一双微微上挑的菱形眼睛,有点类似于丹凤眼。

宁天烛知道,那靠近下睫毛的地方还有一颗极小极淡的痣,这双眼睛从天真到冷峻再到现在十足的压迫感,让宁天烛不禁心有疑惑。

为何会变化这么大呢?明明是同一双眼睛。

霍无双在宁天烛身上扫过,看向了冯琳真。

宁天烛迟来的问候这才开口。

这一开口则又让霍无双的眼睛看向了她,他颦了颦眉似是不喜。

宁天烛脸皮跟个城墙一般厚,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站着。

她本该出口补救一下自己岌岌可危的形象,然而却闭紧了嘴垂眸看向自己的脚尖,有些意兴阑珊。

不补救又如何呢?

屋内门外的声音向涌向她的耳中,寂静又平淡。

付归云对冯琳真道:“我先前还想去寻你。”

又问屋门口最活泼的小姑娘:“你这些天在弟子院住的可还习惯?我听院内夫子说你进步的很快,现下大家都抢着要你呢,到了择峰那日说不定我还要真得争一争才行。”

没在弟子院住的这种事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按照霍无双那个严厉程度,若是听说她跟封息的事,说不定要大题小做。

宁天烛避开前半段只露出生动的笑道:“那到时候我可真得好好选选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比归云剑君更厉害的峰主。”

付归云淡然放下茶杯道:“有啊,你眼前不就有一位?”

宁天烛只好又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霍无双笑了笑道:“霍剑尊这么抢手恐怕我怎么都抢不上了。”

霍无双冷眼看着她道:“你不抢便知结局?”

他一撩袍角坐到了对面。

这嚣张的模样倒是终于有了三分熟悉。

宁天烛不知为何心有些乱,她归结于害怕霍无双认出她。

但这实在没有必要,毕竟他们已经打眼见过两面,可见即便是霍无双也没有那样妖异地能一眼看透灵魂的能力。

不管是霍无双还是唐秋月都没有认出来,宁天烛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必担心了,要论熟悉,谁能比青梅竹马和她的宿敌熟悉她?既然他们都不能认得出来,说明其他人也很难认得出来。

宁天烛有些发愣,这让付归云觉出三分不同来,但她在心底转了两圈并没有表露出什么。

冯琳真的手握上了宁天烛的胳膊,促使宁天烛诧异地抬头看向她。

“如果是宁姑娘的,即便不抢也会在那里。师徒缘分自然要两方都满意才好。弟子薄见,还请剑尊海涵。”

宁天烛倒真有些感激她的救场了。

纵她不怀好意,可却不妨做了善事。

霍无双有些沉默,眉宇间的冷峻未化,然而却不再开口。

付归云和善笑道道:“袒露心声而已,既无得罪何必赔礼?”

冯琳真便又颔了颔首。

宁天烛立刻笑道:“说的好,我……”她话没说完便见霍无双对她又掀了掀那双爱找茬的眼,剩下那半句便有些迟钝,但终归还是说了出来:“我也是这样想的。”

很明显她不是。

霍无双很厌恶这种油嘴滑舌、唯利是图的人,他见得多了,但眼前人却最令他讨厌。

学人精。

他在心里默默道。

两人本是来寻路生的,不久路生归来便跟着两人走了。

霍无双走出门前垂眸看了一眼门口发呆的人,他那双迫人的眼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缓了缓。

宁天烛两天没换弟子服,成日里摸爬滚打,疯的要命,现下整个人像个脏兮兮的小猫。

即便是霍无双入学的时候弟子院也有受不了艰苦的弟子,不管是幽州本地的家族子弟还是其他地方的家族子弟,尽管禁了又禁但是还是有人去贿赂了其他弟子不住弟子院。

从宁天烛两人一进门霍无双就知道宁天烛恐怕也是如此,不过,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是剑尊,不是弟子院的管事,更不是执法堂的。

娇纵、嚣张还一副大小姐的作态,霍无双本觉得自己或许该了解一下她在弟子院学的如何。

这不关别的什么,只是归一宗不需要那种仗势欺人的人。

见到几人终于离开,宁天烛也没了请冯琳真喝茶的心思,只将包裹好的蜜饯塞给了有些沉郁的冯琳真。

“付……剑君说要找你做什么?”她问道。

冯琳真道:“没什么,只是我擅长施针,付剑君最近正好研制一种新术法,叫我去帮忙罢了。”

宁天烛哦了一声。

几日后,大殿之外,花园小径,年覆水将手中鱼食撒入湖中道:“那女子当真是白霜?”

付归云略有纠结道:“按理来说若是转世也没道理带着前世的伤,不过……”

谁人又能知道她师兄当年做的一系列事情有没有影响呢?

付归云叹了口气道:“我觉得她通身都很像,不管是行事作风还是别的什么,那眉宇间略有三分相似。但师兄似乎没什么大反应,若是他已不在意,我又何苦去重新惹他心绪呢?”

年覆水眉宇平静如水,身上青白色衣袍更衬他如玉面容。

“问一问吧。”

付归云抬眸看他有些不解:“师叔何意?”

年覆水将手中鱼食都撒入水中。

这两天太阳高升才使得池内灵鱼能够化开坚冰浮上水面,待过几日若是下起雪来,这一池湖水就又要结冰了。

“他不是答应了唐小谷主要去做见证人?云梦泽临近西境,最近西境动荡恐怕会波及花溪。花溪乃是白霜的埋骨之处,若他心境不稳恐怕会出事。”

听他说完,付归云眉宇间就流露出难以遮掩的忧虑来。

当年霍无双十五岁时付归云很好奇那个惹得自己师兄无心修炼、去了秘境第一件事就是去寻灵草的人到底长个什么样。

她听说那人是他青梅竹马,但她师兄不过在花溪待了几年而已,青梅竹马又能有多厚的情谊?

又一次当霍无双因为那白霜而失神跌落下悬崖时,付归云走了上去让霍无双下次带她一起去花溪。

她很少从师兄口中听到那女孩的名字,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师兄不在意那女孩,事实上正是因为霍无双太在意所以即便他不说付归云也能看的出他待那人的不同来。

云梦泽是个繁华富硕之地,花溪、浔阳、广陵都是修士聚集之地,然而他们的少主却都认识一个普通的凡人女孩,还曾为此发生过不小的冲突。

付归云觉得那女孩全然不似个好人。

若是个好人怎么会吊着这么多世家少主为她争风吃醋?

她随便写了几封信便让准备学她师尊走众生无情道的师兄动摇了心志,最后只得学了众生多情道,虽然这两者的功法各有千秋,然而有她师尊‘珠玉在前’,那多情道就显得不那么好了。

付归云看着画符的霍无双问直言道:“师兄你喜欢她吗?”

霍无双随口道:“谁?”

“白霜,白小姐。”

霍无双手下一顿笔尖的灵符便毁了,他并没有急躁,反而淡然的去重新来过。

“谁同你提的青女?”

付归云噘着嘴道:“你自己……你看了她寄来的信就改了道……。好吧,是唐秋月。”

霍无双抬头看向她,一双清亮冷峻的眸子还带着些少年的傲气。

他一向对于唐秋月不待见。

付归云有些心虚地说道:“她跑来问你是不是修众生道把自己修傻了,连青梅竹马的生日也不记得了,还说白霜区区一个凡人你看不上也是正常,又说你忘恩负义……不过,我已经替师兄你狠狠骂过她了,因你那时在合道所以才没办法出关,这又干她唐秋月什么事。”

霍无双道手中的符渐成,上面灵力尽显。

付归云又道:“所以师兄你是不是喜欢白小姐?”

她心想最好不要。

一个虚伪又心机深沉的凡人女子罢了,只可惜师兄被她蒙骗。

霍无双道:“我与青女是朋友。改道也只是因为我觉得比起无情更适合另一条路而已,与她无关。”

付归云松了口气,觉得这才是自己孤傲凌云的师兄。

她笑了笑道:“是我被唐秋月气到了。”

霍无双道:“她还说了些什么?”不然付归云不会这么生气。

付归云摆摆手道:“没什么。”

旋即顿了顿又道:“白姑娘好像要订婚了。”

符咒上覆盖的灵力一滞,霎时燃了起来,雷火交错,砰地一声将桌子炸烂了。

或许这时她便该意识到白霜于他是不同的,然而小付归云只是瞪大了眼睛道:“师兄,你的灵力越来越强了!”

霍无双从呆愣的状态下回过神应了一声。

当天霍无双没回他们峰上的院落,也没在雪原的小屋休息,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又做了什么。

接着付归云就跟着霍无双去了云梦泽花溪。

花溪是个十分温暖的地方,付归云不太适应那些吴侬软语,可她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最清雅、最剔透、连花溪人都要赞叹的、爱好是施医救人的白家大小姐白霜。

那样柔和淡雅的人是付归云所不能理解的。

她好像一片云,又好像清晨太阳下的一缕薄雾,付归云找不到能形容她的词,因为北域没有这样的风景。

雪域天狐皮毛是雪一样的白,额头泛着银纹,生来沾染煞气,是极恶的存在,但白霜却心生怜悯,不肯让霍无双杀了天狐,为此两人还吵了架。

付归云去到花溪见到了那只被白霜养在大笼子中两年,又被霍无双画了无数封印咒却仍旧凶恶难改的天狐。

她觉得她愚笨又虚伪。

于是付归云怀着先入为主的恶意去观察她、去试图揭穿她。

她要让师兄认清眼前之人的真面目,再也不受任何尘世情绪羁绊。

终于让她等到了机会。

有邪修入了花溪,为的是那白府的上古卷轴。

师兄不察让那邪修劫走了白霜,不过付归云在白霜身上留了心眼,她给她放了许多护身符还有各种定位的东西,她是幽州付家家族的大小姐,同白霜这个破落户可不同,家中能人辈出给了她许多护身法器。

那邪修被困,没机会伤害白霜,但是总归是霍无双护卫不周,虽说其中也是有情可原。

付归云磨磨唧唧拖延时间。

白霜是个凡人,她理解不了师兄为了救她宁愿损伤己身,她只会知道霍无双没能保护好她,让她陷入危险。所以付归云要做的就是让她更害怕些,然后在见到她师兄的那一刻原形毕露。

她的小心思没人知道。

等过了一段时间,付归云终于带着霍无双到了邪修藏匿白霜的地方。

到了之后付归云就愣住了。

邪修动手的时候天狐也在,他们还以为这天狐趁人不备逃了,或是被邪修灭口,原来不是,是白霜从邪修手里护下了那天狐。

可天狐凶恶,煞气支配着它的行动,它在邪修藏匿她们的地方发了狂。

如果它贸然跑出去必定会被邪修的阵法劈成渣。

然而白霜在。

付归云找到白霜时她全身脏乱不堪,身上有伤,钗子掉了一地,连绣花鞋也掉了一只,她抱着怀中的天狐,困着它不让它动弹,却不像一个牢笼,反像割肉喂鹰的圣人。

她听到声音抬起头,眼睛还是那样坚定柔和,脊椎是那样挺直,看到霍无双她怔了怔没发怒,反露出一丝笑容,轻声道:“你们来了。”

霍无双瞳孔紧缩,脸顿时煞白。

原来那怀中的天狐咬在了女孩的手腕上,所以才能如此安静。

白霜手腕上少了一块肉,深可见骨。

付归云同样脸色煞白,她跟霍无双活像一对刚从地里挖出的尸儡。

可她还是笑着安慰道:“多亏你们来的及时。”

可她还是在安慰他们。

付归云感觉有些窒息,像喉咙中被塞进了什么硬物,让她喘不上气,痛的直流泪。

原来是她自己傲慢又虚伪。

只有她自己。

她垂眸看去,眼泪砸到地上晕开深色痕迹,那生来煞气逼人的天狐,狐嘴染着血安安静静地坐在了宁天烛身侧,好似人间一条最普通的看家犬。

那伤付归云记了很久,一直到百年后的今天还历历在目。

后来待到白霜身子好了些,两人便回了北域。

付归云不解,她原以为霍无双是去阻止结亲的,然而霍无双什么都没做。

霍无双说他此生志在仙途,去花溪只是为了补生辰礼,因为往年他都会给白霜过,白霜也记得他的生辰。

他说话时神情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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