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超在面馆吃一角五一碗的肉丝面。冷骏进来见了,笑道:“你吃得好喂!”
“我过生。”
想问你两个姐姐咋没来,改成——
“哈哈,那我陪你过生!”
叫了两碗三鲜面,将其中一碗推给史超:“再加一碗。”
“谢谢了!”小男孩将面夹起在筷子上裹成个纺锤状往嘴里塞。
“冷叔,你帮高爷爷拉煤,没要钱啊?”
“我是帮忙,哈哈,跟姐姐说,我也可以帮你们家的忙。”
男孩笑:“那天二姐跟姐说,哼,冷叔光跟高全拉煤,都不帮我们拉!”
“姐咋说?”
“姐说那你就请他帮我们拉呀!”
冷骏一直在帮公社楼两家困难户义务拉煤球,一般两月一次。帮高全拉煤是最近的事,才拉一回,高全也不算什么困难户。
高全自与冷骏相往来之后,与邻居关系也有改善。
他也在门口安个煤球炉子,用来烧水和下面。煤球开始是邻居这家给点那家给点,后来他设法弄到煤证,冷骏就蹬车帮他买煤。
姚老师和她堂妹从面馆外经过,进来站了站,介绍说妹妹刚从农村考上五一机械学校。
冷骏要请吃面,堂妹指着姚老师掌心向下抓着的小杯子:“嘻,吃过饭了,在馆子吃的,吃剩的还端起!”
“什么好菜?”
“油!馆子的烧茄子,油多,茄子吃完了之后,姐姐问服务员借个杯子,把油脚子倒进去,端起逛了几条街,还说今晚要用这点油来给姐夫办生哩!”
冷骏对史超笑:“楼里还有个跟你一天过生的!”
姚老师对冷骏道:“没请你吃过饭。妹妹既然都说了她姐夫过生,你今晚过来吃饭吧!”
对史超:“你今天也过生,你也来吧!”
“嘻嘻,姐姐,你这点油给姐夫办生,还要请这个请那个!”
吃完面出来,冷骏说:“走,我给你买个生日蛋糕!”
“啥叫生日蛋糕?”
“哈哈,就是过生日吃的蛋糕。买回去跟两个姐姐一同吃。”
史超面无喜色:“蛋糕我都只听说过,没有见过。”
“那就去见见。”
“买回去姐姐要是说不要,还要吵我……”
冷骏知这才是主要的,两姐姐承袭家风,家教甚严。
“哈哈,那你就来找我。”
小男孩却又挤了挤眼睛,带点诡笑:“你买的,可能她们不会说不要。”
兽蛋儿故作不解:“为啥?”
“不是说了,二姐还怪你给高全伯伯拉煤,都不给我们拉!”
“哈哈哈”,兽蛋儿提起男孩向天上甩,又接着。男孩高兴得在街边上了个“巴壁”(手倒立脚巴在墙壁上),衣服垮下来露出了肚脐眼。
糖果店根本就没有蛋糕卖。
来到凭外汇卷进入(不是不准进入,是没有外汇券侨汇券的人根本就不会进去)的友谊商店,门外有几位倒爷站在那里。
冷骏花钱买了张5美元外汇券,这可用人民币购买相当于5美元的东西,带史超进去,买了个咖啡色长方形的巧克力大蛋糕,剩的钱买奶油太妃糖,都交给了史超。
姚老师丈夫姓江,也是小学老师,有一儿一女,上中学和小学。孩子外婆是农村的,农闲来住段时间。
冷骏晚上来江家,见老郑和白姐夫妻也在这里。姚老师的弟弟也来了,加起有一大桌人。
老郑用大瓷杯端了一大杯酒过去,约有一斤,对江老师夸口说酒有75度。
江老师接过后闻了闻。
白姐笑道:“决不是酒精兑的哈!”
江老师手捧着瓷杯道:“莫说,闻出来了,香,香,酒香,真的是酒香!”
拿来个空酒瓶子,叫女儿丁丁把洗脸盆洗一洗。瓶子搁在洗脸盆里,倒淌了些出来,流进了洗脸盆。
拿玻璃杯在水桶里舀点儿自来水,冲在洗脸盆里,端起来晃了晃。
十岁的女儿丁丁猜道爸爸的用意:“爸,洗脸盆没打肥皂洗啊!”
“干净的,酒消毒。”
将涮盆子的水倒回杯子,端起这杯水酒喝了一口,咂咂嘴,一仰脖全饮了。
满屋都在笑。白姐:“江老师,你也是太节约了!”
冷骏笑道:“比啤酒的酒精度高!”
“啤酒”,有人唠叨,不知是没听说过呢,还是没见过这玩意儿。
姚老师和堂妹从大厨房端菜过来,沿路的邻居都在问:“姚老师,今天请客呀!”
“姚老师,你们家哪个过生?”
姚老师一路打着哈哈,不正面回答。
江老师、姚老师夫妇都是早年的师范生。吃饭时对冷骏说起56年实行薪水制,薪水便是40来元,一直未增。
姚小妹又把姐姐端着个装油的小酒杯满城逛的事拿来打趣。白姐听了说:“小妹,你还是农村来的,这有啥笑头?”
老郑笑道:“菜盘子剩的油一般还是和饭吃了,像这样端起逛商店的还是少。”
桌上的鸡是姚老师母亲带来的,在此喂了段时间。说农村现在又准喂鸡了,二喂一,三喂二。
大家说听不懂。她便解释说家里二人准喂一只,三人便准喂两只。那四人五人呢?
“照算。”
“那单身汉,一人就只能喂半边啰,咋喂呀?”
众哄笑,也都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自有他的规定和办法。
农村喂猪,老太婆说是“交一宰一”或“交半边吃半边”。
姚弟补充更正:“吃半边,你也可以全交,得半边的肉票,想吃肉时去割肉。交是用平价,国家规定的价卖给国家。要有130斤才能牵去交。”
老太婆狠狠的声音接着:“毛猪站的,一脚跟猪肚皮踢去,牵走牵走,屙空了再牵起来!”
毛猪站或叫食品站,负责向农民收购生猪并向有肉票的供应猪肉的站点。
白姐:“真银行,假粮站,乌七糟八食品站!”
姚弟帮她解释怎么叫假粮站:“收进卖出的秤有假呗,所以他们内部粮食多的是!你假我也假,农民交粮,秤了倒出的时候,两只手把麻袋角角捏着,那就有一二两谷子呢,回去打伙煮来吃!”
白姐道:“说到粮站,多得很的话!我小弟15岁,?120斤的口袋上几层楼高的粮垛,桥板上有包谷粒,到半坡滑倒了。粮站的不准他往半坡倒,他起来不要口袋了,下来粮站硬不给出票。后来生产队长来了,说好说歹才把票要出来。”
姚弟接着母亲刚才骂毛猪站的话说,收毛猪标准,这里是130斤,站长看一眼,就说要扣几斤食,扣6到10斤是常事,差一斤都不收。
我讲个听来的故事:刘二哥约他舅子张三娃抬一头猪去交年猪,到街上二十里山路,赶猪去的话一路屙屎屙尿,出几通汗,起码掉几斤下来,就抬着去。
这是第二次去了,第一次没过关。这次毛猪站的站长唐东称了把秤砣一挂说,134斤,除8斤食,差4斤!刘二哥惊得嘴都合不拢说,这头猪上次称是133斤,怎么又喂了一个月,还少了一斤?唐东不理:下一个!
刘二哥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他舅子张三娃先他挤了挤眼睛,大声说:走得了哟,不是说马贵跟你约了的,下午要来!
唐东听了走过来,细声问:马贵是你们哪个?张三娃指一下刘二哥,也压低声音:是他亲老表,娘娘的儿子。
刘二哥也心领神会,说:反正都来不及了,又把猪抬回去,先还要去吃个饭……
唐东马上就笑了说:来得及来得及。就这样,这猪除了4斤食,算130收了,还马上付的钱。
江老师问:“说来说去,马贵是谁?”
姚母翻女婿个白眼:“总是唐东的贵人!”
这时酒菜都上了桌,又说回到姚老师把馆子吃剩的一点油带回家来的事,姚母道:“那是吃馆子。我说个我们生产队有个女的,她咋用的油,看你们猜不猜得到。
“她的灶头上只有半瓶菜油,用这半瓶油炒了两个月的菜,瓶子里的油还变多了,成了大半瓶子油。你们猜她咋用的?”
半天没人做声。姚小妹终于笑道:“阿拉伯魔瓶!”
白姐:“冲的水?”
“冲水咋个冲?把水舀起倒进去,就没得意思了。”
外婆站起要去厨房看锅里的汤,不要熬干了,被丁丁拉着要解释了才准走。姚弟道:“放外婆去,我说。”
便又道:“她用油是拿带水的筷子伸进去蘸,一来二去,你们说,油是不是越用越多,菜里又硬还有油!”
江老师问:“妈是不是在讲自己?”
丁丁看着妈说:“妈,外婆走,打瓶菜油给外婆拿去。”
“油票呢?”
冷骏一大早出去蹬黄包车。在放车的公社楼外廊碰到背背篼儿的史蕾。
一望而知她是去买煤球。
“嗨,我对你弟弟讲,我蹬车帮你们带,他没有说呀?”
“说了的。嘻,我才叫你嘛!”
“哈哈明明是碰上的——你把背篼和证给我!”
“好呀,我也要和你一起去——去耍!”
不等回答自己就坐上去了。
煤球店每天只卖一定数量,去晚了就没有。买煤球的市民天没亮就在开票窗口前排成长龙。
快到八点钟,煤店里响起机器马达声。
不久票窗打开,排队的将一张张夹着钱的煤证递进去,里面将煤球票和找零的钱夹在煤证里递出来,再带着背篼箩筐从铁栅栏门进去排队装煤球。
这样过了一阵,等来的却是一声带有煤灰和女痞子气的通告:“没有煤了!”
兽蛋儿正要将夹着钱的煤证递进去。史蕾并排站在他旁边。
他在外总以和为贵,从来不惹事。
这回怕是中了小姑娘的邪,将头向里一伸。
开票员打任职以来从未见如此不遵章守纪的,只见一黑压压城池塞满眼眶,情绪失控气得在心里大喊:“啊呀,给你来好看的!”
猛将窗扇一关,来他个硬碰硬。
窗扇像碰到了钢盔——不是碰到了手榴弹,“叭!”炸得四分五裂。
店员和工人们捂着耳朵趴在地上躲避巨响和飞起的木屑,直到爆棚的巨响如猛虎已窜出尚余虎斑在耳,木窗化成的青烟久久不散,煤店主任和开票员这才爬起来,一起挤向窗口处看,这人铜头铁额,不是传说中的骏哥是谁!
兽蛋早就以不战而屈省摔跤冠军和双手左右开弓锉金属瓢羹名传遐迩。
传说摔跤冠军手被他握一下就废了,现在手是装的假肢。
女开票员结结巴巴道歉:“英雄,你额头,疼不?对不起啊!”
“什么呀,继续卖煤!”
当窗口传出那声带女痞子和煤灰气的“没有煤了”时,冷骏之后排队的几十个挑子受打击同时叫声表失望与叹息的“哦祸”——长声悠悠,便又都齐刷刷转身。
所以对硬碰硬这一幕并未看见,虽听见这声惊天巨响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活脱以为是一记晴空霹雳。
开煤球机和上煤的工人已不见踪影。
“英雄,煤完了,只有先给你——你们把票开起,明天直接来挑煤。”
窗外没走的所有人都有开票,明天直接来挑煤。
史蕾就在冷骏身边,却并未像店员那样产生一种魔幻之感。离开后问:“你是铜头铁额呀?我原来只听说你的手指头很厉害!”
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双手各拉着他一只手查看他的手指头。
她当时不知怎么回事,就自然而然把本应掩盖甚至深埋着的女儿情流露出来了。
更有甚者,他俩还手牵手站了一会儿。
这期间兽蛋儿松不开她的手,一松手便打个趔趄连打了几个趔趄,这只有互相能感觉到。
这实际是天聋地哑耍的小把戏,在史蕾手心上安了电流。
“老哥,给臭蛋儿挖坑,这有用吗?”
“尽心焉而已矣!”
事情已过多年,她每回想起脸上都会红霞飞,并偷偷地笑,在回忆中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