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迟

林黛玉决定去边关!

虽然她是女子, 似乎按理不该出现在军中,还武艺平平甚至可以说不堪一击,并无在战场上自保之力……但大齐南安军中便有女总兵, 麾下亦有女兵,她此去边关也并不为树功立业, 只为增长见闻,她不必担心“名声”的好坏, 亦会有人保全她的安危,太太也支持她……许多男子都可跟随父兄去军中历练, 她又有何不可?

太太在家有昭昭和英莲姐姐,诸位姨娘、先生陪伴, 在外亦有同僚商讨议论国家政事, 互相进益。

太太还笑说:“男子远游或远行为官时,何曾被父母牵绊过脚步?留下妻子侍奉长辈就算孝顺。你虽还没女婿, 也不需顾及我, 我自有事忙碌, 你只要在外顾好自己就够了。”

林黛玉不觉得男子如此做便是对的。

但她还没有男子一般的自由,便不必再比男子更严格要求自己。

太太说:“男人去衙门天然就会受到欢迎, 谁似我一般要带点心吃食, 又要以势先声夺人, 才能打开交际?这两年当然有人说我‘只知小恩小惠施于人’, ‘妇人作态’,说我以女子之身在朝为官是‘牝鸡司晨’, 不祥之兆的也不少。可真怕他们闲话, 我还有什么事能做成?”

太太说:“所以只要你想去,便不需有任何顾虑,放心过去吧。”

九月初六日, 江洛送黛玉出城上路。

随行护卫黛玉者有上百人,从内到外,分别为黛玉自己自小随身丫鬟雪雁、澄湖二人,江洛随身大丫鬟山月、山静二人,四人皆习过骑射武艺,受得住骑马快车出行。还有皇帝特赐女暗卫四人,随身护卫安全。林家壮年媳妇婆子十二人,亦皆习过武艺。林家男仆小厮二十人。林氏镖局下女镖师八人,男镖师十人。还有皇帝特赐禁卫五十人,武器装配有工部和神机营改进的大齐最新式火器,统领者为女暗卫晓风。

有这一百零八员……好女好汉服侍保护,江洛觉得黛玉可能在路上比在家还安全些……崴一下脚至少得有二十双手接吧……

除非罗刹大军绕过重重关隘出现在大齐境内,否则她真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威胁到这百人队伍了。

尤其七年前,江洛身在扬州往京中的船上,经历甄家刺杀时,亲身体会过晓风的靠谱程度。

如今晓风已有正七品之职了。听她透露,疏桐已在正六品。

即便是各部尚书、禁军统领,无事也见不到天家暗卫。所以江洛虽然关心疏桐,却不会主动去打听更多,反而对双方都不好。

怕天气再冷不好赶路,黛玉走得匆忙,从决定到启程只用了八日。

送走黛玉,江洛回到家中,埋头翻译了一个时辰《西海水利》。

山风请示摆饭,她下意识说:“等大姑娘来。”才反应过来。

哦……黛玉也不在家了。

好吧。

江洛抱昭昭下榻,走到饭桌边,再抱昭昭坐在特制儿童餐椅上,命人摆饭。

昭昭快三周岁了,早就开始正常吃和大人一样的饭。

虽只有母女两人用饭,菜色也并不见少。

因想到林如海信中说,他在路上用了整整十二天干饼、干肉、咸菜和清汤,江洛后知后觉开始担心黛玉在路上和军中吃的不好,用饭速度便比平常慢,两刻钟才用了一碗。

昭昭已经自己吃完了。

看了半刻钟娘走神,她伸手要水,洗手漱口,点一点娘的碗,又指着自己的碗比了一半的量,示意再给娘盛半碗饭。

冬梨不敢从太太手上拿碗,忙拿了新碗盛半碗饭,放在太太面前,笑道:“这是二姑娘让给太太盛的呢。”

江洛回神。

她忙看昭昭。

昭昭表情有点严肃。她指一指饭碗,又指一指菜。

江洛忙笑道:“是我不好,我该专心吃饭。”

她端起新碗,吃一口热气腾腾、蒸得软硬适中的粳米饭,配上昭昭指着让丫鬟挟来的酱鹅腿。

昭昭这才点头。

吃完这半碗,江洛正是舒服的七分饱,不再多用。

等她洗了手漱过口,又仔细擦干水迹,昭昭才张手要抱,一起来到东边小书房。

现在昭昭不撕书了,写字也不会再弄得满身满榻满地是墨,还有奶娘丫鬟看着,江洛很放心和她一起在书房里。她工作,昭昭听丫鬟读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外语、数学、科学、游记、话本戏本……凡林家有的书,都由丫鬟轮流给她读。

昭昭竟很能坐得住。丫鬟读一刻钟,她就安安静静听一刻钟,丫鬟读半个时辰,她也能半个时辰不挪窝——除非要喝水或上厕所。

但江洛还是决定遵循幼儿生长发育的规律,每隔两刻钟就让丫鬟停两刻钟,带昭昭在屋里院外走一走,或玩些益智小游戏。

她已经练就了“身在闹市仍能沉浸工作”的本领,就算昭昭大喊大闹或把玩具摔得震天响……她应该也不会被打扰。

或者说,她希望自己会被打扰。

但昭昭不会摔东西,更不会大喊大闹。

她一两岁的时候还会用哭表达想法和态度,现在心情激动的时候也会哭,但只会默默掉泪,都没有声音了。

江洛明日不用上朝,凌晨四点半起床去点卯即可。

十点睡还能睡六个半小时……她工作到晚上九点。

不知不觉,她也成为前一天晚上只睡六个小时,第二天还能精神饱满工作一整天的大齐精锐官员了。——虽然她会在休沐日狠狠补觉,睡足十个小时,睡到上午八点才起!

上午!八点!

好晚啊!

江洛放下笔时,昭昭已经睡了。

昭昭满月后到现在,几乎一直住在正房西侧间里,即江洛卧房之外。

两年前,昭昭还不到一周岁时,江洛和林如海本想等昭昭满一周岁,再将她挪至东侧间。待她三周岁,便挪至东厢房单独住。等她六七岁、七八岁时,再单独开院子。

可昭昭一直不开口。她一周岁时挪屋子的事,江洛和林如海便谁都没提。

现在昭昭快三周岁了。

去年因有奶娘闲话,江洛更不放心她不在眼睛底下。今春又有国丧,江洛和林如海不在家,黛玉便把昭昭接过去一起住了三个月。两人回家,昭昭回正院,仍住在正房西侧间。

七月末,林如海受命急往边关。

江洛知道自己睡觉不如他警醒,隔着门完全听不到昭昭夜里的动静,更不会醒,左右他不在家,也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了,索性把昭昭挪到卧房一起睡。

昭昭睡觉很老实,不惊梦、几乎不起夜,从两周岁她就不尿床了,能自己一觉睡到大天亮。

但江洛还是会怕自己早起晚睡惊扰到昭昭。

就像从前她还无官无职时,林如海早起上朝去衙门,怕打扰她,便挪到外间洗漱一样,现在她睡前,也先在西侧间梳洗更衣完毕再回卧房。早起也是披衣到西侧间梳洗。

昭昭睡在床里,江洛睡在林如海的位置。

这让她难免想起他。尤其在这般他不在家、黛玉也不在,只有她和昭昭的夜里。

山风将床帐掖得紧密严实,几乎不透一点光。

江洛脑中关于西方如何储蓄利用雨雪之水的种种尚未清空,一时睡不着。

在这模糊的黑暗里,既想起了林如海……不免便想到,如果他在家,看到她走神不吃饭,是会像昭昭一样叫丫鬟盛饭,还是直接给她盛?看到昭昭让她吃饭,他是会笑话她还要孩子管,还是会羡慕她、嫉妒她,也想要昭昭的关心?他会不会故意也装吃不下饭?

真奇怪啊,江洛想。分明才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几乎自己一个人吃了两年饭,为什么现在还有昭昭就在身边,她还有那么多朋友、同僚,却觉得有些寂寞?

是昭昭的陪伴对她来说不够吗?

——不,当然不是。

那是她贪心不足、得陇望蜀……还是——

江洛突然笑出声,又连忙捂住嘴。

她想到一句很俗的歌词。她上辈子的歌词。

这词太尴尬……对她来说太矫情了。她真的在禁止自己想了!

可她不但想起了词,还想起了调……开始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只是因为想你才寂寞。”[注1]

后面是不是“当泪落下的时候——”

啊啊啊啊!救命!不要想了!

江洛开始背下次数学课的教材催眠自己:

“直线形是由直线所围成的图形……”

……

林大姑娘走得像一阵风。

直到下一个休沐,沈自安和刘夫人结伴来林府,才确定林大姑娘的确已经走了。

“你就不担心军营里都是男人……”沈自安斟酌着问,“让孩子受委屈吗?”

便是没人敢侵犯林家的女儿,可那些男人——尤其是军中的男人,几个月几年见不着一个女子——嘴里心里哪有不脏的?她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到军中,不定背地里要受多少话。[注2]

江洛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也明白她是真心在关心,没有别意。

想了一想,她便指着两人发间的冠,笑问:“你们如今也梳‘四方髻’,梳‘男子髻’,戴‘男子冠’,寻常不爱梳女子发髻了,出门更不戴帷帽,就不怕男人们说什么?”

她笑道:“都管男人们怎么看,咱们还什么事都别做,只在家里相夫教子,做贤妻良母了呢!”

沈自安心里一想,笑道:“也是这个理!”

午饭后回家,沈自安下马,恰看到谢丹时从另一边也回了家。

她便略等了一等,待他也下马过来,便笑问:“又去林家的育幼堂了?”

谢丹时脸上一热,老实说:“是。”

沈自安将马鞭给仆妇,与他回府,边笑说:“前日我还和你父亲说起,又不耽误学业,你一月去多几次也好,不但积福积德,多吃几顿粗茶淡饭,见一见百姓世情,更能知道贫民之家生活不易,免得将来做了官,却说出‘何不食肉糜’一般的话,丢人现眼。”

说完,她又笑问:“前后都去快两年了,还不好意思什么呢?”

谢丹时跟在母亲身后,只顾应声,却不答最后一句,脸也更红了。

沈自安又问:“你便没什么想问的?”

她说:“若没有,就回去做你的吧,别跟着了。”

说着,也正到了回后院和回书房的岔路。

见母亲脚步不停,谢丹时也顾不得羞赧了,忙绕到母亲身侧,问:“就是……林姑娘她——”

“昭昭好着呢,”沈自安笑道,“虽然还不开口,哎,那聪明劲儿可真不一般!你说说,还不满三周岁,竟能听懂‘方田’题了!”

“哎,母亲——”谢丹时又绕一圈,求道,“您别逗儿子了,您知道我问的不是昭昭,是……是林大姑娘!”

沈自安这方停了步。

她还不肯说儿子想知道的,只笑问:“你要问她什么?”

“我、我……”谢丹时问,“她……真去找林少师了?”

“是去了。”沈自安说,“初六日走的,已经走了四日。”

她看着儿子的神色,问:“她去了,怎么样?”

谢丹时神色难掩落寞,也没听懂母亲话里的深意,只怅然说:“去了……就一年半载见不到了——”

沈自安便笑。

谢丹时又闹了个大红脸。

沈自安笑问:“还有呢?”

谢丹时抿唇片刻,索性全说出来:“她要走,怎么也没留个口信给我……”

“你是人家谁呀,人家出门还要先告诉你?”沈自安拍拍儿子的肩头,“行了,回去吧。”

谢丹时一双桃花眼眨了眨,低头:“是。”

儿子去了,沈自安却在原地站了小半刻。

这孩子……她心里叹,心想,还是算了,管他们呢。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抚养成人,连先太太留下的孩子都看着他们嫁人、娶妻、生儿育女,很对得起谢家和老爷了,哪还非要管每个儿子都生孙子?

谢家又不是没有下一辈的子嗣,丹时……由他去吧。

她硬要不许,这世上又叫她哪里去寻比黛玉更好的女孩子?

即便终久不成,也要丹时自己抽得出身才行。

……

云府。

云尚书去年便调了户部尚书。

现今正逢秋收,又有边境战事紧要钱粮,户部忙碌,他便常不在家中。

刘夫人午后到家,丈夫自然不在,只有幼子云文曜和三四个孙子孙女过来问安。

刘夫人让他们都回去睡午觉。

近日换季天冷,云善慧有些咳嗽,今日便没一同去林府。

她告退前,先忙问出来:“林姑娘真不在家了?”

云善文也等着祖母回答。

刘夫人回家一路,满心想的是若长女还在,当年也去了平东军中会如何,因此到家忘了告诉儿子孙女们这件事。

听见问,她才想起来,笑说:“是去松原了,说初六日就走了,共带了一百来个人护卫,随行还有五十个禁军,禁军还带了火器,撞见罗刹人都不怕。”

云善慧两人既羡慕,又放心:“如此我们便不用担心了。”

“是不用!”刘夫人笑道,“她就到了也不去前沿,都有人护着呢。虽说难免睡硬床吃冷饭,安危是不用担心的。”

她又说:“你们想她,要寄信,就给我,我去给江夫人。”

云善慧两人应下,便一起和兄弟们告退。

云文曜是小叔,走在几人之先。

刘夫人却又想起一句话,单独叫了他回来,笑说:“这不正是凑巧!你三舅舅虽然吃了败仗,到底还是平东将军,我送一个外甥过去给他不算什么!谢家的小子又去不了,他虽比你占了先机,你赶过去,陪伴林姑娘一年半载,或许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这三四年,谢家的小子仗着林、谢两家更近,他学问也更好,先是多找林少师讨教,趁机多见人,又找上林氏育幼堂,隔三差五就去那里帮忙,不知赚了多少好印象!

文曜年岁差了两岁,学业又不如,且人家先做的事,他再学,又太丢份,竟直到今日还不大和黛玉说得上话!

黛玉这一去军中,不正是文曜能占先了吗?

刘夫人颇有几分自得地看着小儿子。

看来她出身武将之家,在这书香世家里也不是全然没用。现今不是便能帮儿子赢来心爱的姑娘了?

云文曜面上却未见喜色。

他低头站了一会,已近长成的身体弯下,向母亲作揖,说:“多谢母亲为我想到此处……只是,还是算了。”

刘夫人着实吃惊:“怎么了?”

今年正月初九,林家过来,他不是还想尽办法也要溜到后面来,和黛玉当面说一声“恭贺新年”吗?

她没多思考,便沉了面色,问:“你是觉得女子去过军中就不好了?”

她怒道:“你母亲便是军中出身,从小混在军营里!”

“并非如此!”云文曜白了脸,连忙辩解道,“是……是儿子看林姑娘终究要历游四海……便不能长久相伴,终非、终非良配——”

“够了!”刘夫人喝道,“如此更好!我还省了担忧因你的亲事和江夫人、沈夫人还有你父亲为难!”

她命:“去罢!”

云文曜不敢多言,也不愿多言,一揖及地,安静退出。

刘夫人看着幼子的背影,直到院中空无一人。

她胸中发热、发烫,烫得她疼,让她想哭。

可最终,她只是咬紧牙关,沉沉嘲笑了一声。

第一场大雪后,黛玉的第一“封”……或者说第一“摞”家信,随着捷报和林如海的家信一同抵达京中。

看到黛玉信件的厚度,江洛便想笑。

黛玉这是学她以前,每天都写信,一次攒几十页寄到荣国府,好让黛玉能解闷、消闲、高兴吗?

她当然先拆黛玉的信看。

“太太、昭昭,见信安。”用那一笔清逸小楷,黛玉以家常白话写道,“这是离开家的第一天夜里,我和山月姐姐、山静姐姐、雪雁、澄湖一起睡在营地最内的帐篷里,还有晓风姐姐也在……”

江洛给昭昭读出来:“……秋风有些凉,但很不到烤火盆的时候。我再次庆幸自己身体已经大好,否则定然受不住这一日的车马颠簸和两餐干饼。但今日最大的难题是不能洗澡……”

松原在大齐最北,冬日比京中还冷得多,往年八九月便会飞雪。黛玉出门已在八月末,若不加紧赶路,等十月份便会大雪封路,人、车、马难以通行,甚至可能会被困在某处。

所以他们一行赶路,速度最重要,不会为舒适每日都特地寻到合适的人家借宿。

黛玉出发之前,江洛便提醒过,她路上睡帐篷里甚至车内的日子应比睡在床上炕上多得多。

只是做好心理准备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又是一回事了。

江洛没说,其实她做好了黛玉会出发几日便折返回家的准备,并且想好了许多对外的说辞。

但显然,黛玉坚持到了松原。

而且,黛玉信中提及赶路的辛苦时,用的只是平淡叙述的语调,不是诉苦,更不是抱怨。

江洛读着信,就像黛玉正坐在她身边,一边抱着热茶吃点心,一边笑说一路的经历和见识。

“父亲瘦了好些。”在第四十页上,黛玉用锋利了不少的笔墨写,“身上的衣服宽了许多,手腕上的骨头都要飞出来了!”

她愤怒写道:“太太放心,从今日起,我一定会监督父亲每日按时用三餐,至少睡两个时辰!!”

江洛:“……”

她想到林如海在前线必不可能每日安睡,可已经到连睡足两个时辰都要黛玉监督的地步了吗!!

她愤怒拆开林如海的信。

全是太平话。

呵!

她愤怒磨墨,给林如海回信!!!

两日后。

十月十六既是朝日,又是江洛下午要入宫,给皇子公主们上外语课的日子。

她连熬了两个夜,面色着实不算太好。偏松原捷报才传,身为三军督军的夫人,她的憔悴便有些引人在意。

尤其众人回想,她自永泰五年春坐衙、今夏上朝已来,竟无有一日露出过疲色,更未告过病假,几乎每日皆是神采斐然现于人前,不免更觉惊讶。

朝散。

温驸马年才三十有三,不便关怀年才二十六岁的女同僚的身体。

明全却已年过花甲,不必太避嫌疑,便笑问:“江少卿若有恙,不如今日提早回家?下午宫中课程是法兰西语,我替你教了便是。”

江洛忙谢过明大人的好意,惭愧笑道:“并非有何不适……”

她犹豫片时,方低声说:“是前日家中长女来信,说……她父亲瘦得厉害,寻常一夜还睡不足一两个时辰……我心中……挂怀他们父女,这两夜未曾好睡,叫大人见笑了。”

她又轻声抱怨一句:“这人竟一句都不与我说。不是我们大姑娘去了,哎……我都不知道……”

明全忙与温少卿对视一眼,笑道:“林大人在边关迎敌,自是辛苦,不过近月捷报频传……想来少卿也不必太过挂怀——”

知他二人不好多宽慰她,江洛已忙笑道:“是我自己一时忧心过甚了。下午的课程不劳大人,我且回家去歇息半日,便不去衙门了。”

明全忙道:“少卿请回便是!”

江洛便辞了两人,自下云阶出宫。

却有夏守忠在后面急急追上,笑道:“陛下口谕:若夫人今日身体不适,便快请回家歇息,下午的课也不必上了。”

江洛忙向含元殿谢恩,笑道:“并非身有不适,只是昨夜未曾安睡。竟劳动陛下挂心……还请公公替我谢恩赔罪。我只家去歇半日,下午仍旧入宫,必不误了诸位殿下的课程。”

言毕,她又恭谨行礼,方出至宫外。

夏守忠想了想,恰看见谢大人与明大人、温大人一同过来,听话音正是说着江夫人,便过去笑问:“不知江夫人今日是怎么了?”

明全忙将江夫人方才的话原样告诉他。

夏守忠这方心中有数,谢过几位,回去复命。

谢经同、明全三人互相看了看。

温驸马笑而不语。

明全亦只抚须而笑。

谢经同则将羡慕说出了口:“如海……可真是有福啊!”

他虽人在边关,却有一位这般灵慧明谨的夫人在京中时刻替他关注时局、择机点明辛苦功劳……上回还几日译出《远镜说》,造出能望远十数里的“望远镜”支援边关战局——

好福气!如海真真是好福气!

他们看出是计又能如何?只要陛下得知如海的辛苦,江夫人今日此举就十分圆满了。况且又做得这般自然……

哎……哎!那般愚人还说如海任由夫人抛头露面是有失男子尊严?有他们也羡慕嫉妒的日子!

……

“憔悴”一次后,江洛迅速调整好了身体状态,依旧每日精神饱满地坐衙上朝。

左右皇帝已经知道,再多几日就刻意啦!

每天上班,工作,备课,教皇子皇女,回家教昭昭,习武,继续学习,和同僚亲友应酬,和朋友们找时间见面,抽空办理静雨做不了主的家事,检视家中丫鬟仆妇的学习进度,听英莲、育幼堂主事和各处掌柜汇报工作……江洛的生活繁忙而有规律。

不知不觉,永泰六年的除夕到了。

松原早已大雪封山,更兼战事未完,林如海和黛玉自然回不来。

今年的新年,一家人正是两两一组,分两地过年。

入宫领宴回来,卸了凤冠霞帔,离家中开席还有几刻,江洛便且抱着昭昭坐在炕上发呆。

林如海和黛玉在做什么?他们今天能吃到喜欢的年夜饭吗?

昭昭……过了今日,昭昭便虚岁五岁了。

天寒,玻璃窗上结了冰雾。

昭昭伸手指画窗花,画的是在江洛译稿上看到的水利模型。

还真像!

亲了亲昭昭的小脸,江洛鼓励她:“还有几扇窗子,再画一个吧?”

昭昭点头。

她画了一个望远镜。

江洛正在发怔,看见昭昭在嘴边呵了呵手指,又伸手写字。

“氵”“工”。

是“江”。

“木”“木”。

是“林”。

她写了一个“江”,两个“林”。

“昭昭……是想爹爹姐姐了吗?”江洛问。

昭昭点头,又摇头。

江洛笑问:“怎么不写自己?”

昭昭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玻璃上的字,摇头。

“昭昭……是想要名字吗?”江洛不确定。

昭昭点头。

“名字啊……”江洛又抱住她,给她捂热冰凉的小手。

是可以给昭昭起个大名了。

既然孩子提了要求,林如海不在家,那她就自己起嘛,反正黛玉的也是她起的。

黛玉叫林遥。

昭昭……

“你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动得晚,”江洛说,“别的孩子四五个月就动,你快七个月才动一动……出生又——”

又迟迟不说话。

“你父亲说,‘贵人语迟’,”江洛笑,“你……就叫‘林迟’,好不好?”

她握住昭昭的手,一起在窗子上写下一个“迟”字。

“是晚张口也好,还是一辈子不张口也好……”在昭昭懂事之后,这是江洛第一次表达她对她不说话的态度。

她低头笑:“今后还有任何与别人不同之处,比别人晚之处,都不怕。”

“就算‘迟’,只要稳稳走下去……就很好。”江洛亲昭昭的额头。

她笑问:“所以,这个名字,好不好?”

昭昭看着娘,又看了看玻璃,转回来点头。

“好啊!”江洛抱住她起身,“咱们该去吃年夜饭啦!”

……

少了两个人,林家的年夜饭却还如往年一样热闹。

今年江洛直接和昭昭与众人一起坐,围了一个大桌。张夏萍、魏丹烟、许静雨和英莲、先生们轮流对她敬酒,又喂昭昭吃饭,喝得她两颊滚烫,昭昭也吃得肚子溜圆。

众人皆有分寸,看江洛有了三五分醉,昭昭也饱了,便不再劝酒喂饭,只专心看戏听曲,又拿了牌来玩耍。

子正。

新年到了。

江洛和昭昭给全家发压岁钱。

昭昭已经在暖阁里睡了一觉,被叫醒抱出来还有些懵,却认认真真替姐姐也发了那份红封。

从夏天起,昭昭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走路了,不用人抱。

但天黑路难行,江洛已经醒了酒,便仍抱起昭昭回去。

众人送她们到花园外,江洛便让不必送了,都快回去吧。

虽然在新年,也不能太高兴过头。尤其是她,两个时辰后就要入宫朝贺了……

天上无月,只有繁星闪烁。

冬风真正不留一点情面。从时晴阁出来走了这一会,留在身上的热气已快散尽。

把昭昭圈在斗篷里,江洛教她抬头看:“那就是‘参宿’三星,俗语说,‘三星高照,新年来到’——”

“妈妈。”

江洛瞬间停住脚步。

风声、人声、枯枝划过石砖地的声音……一切都消失了。

空中星光大明。

江洛又听到了那个从未听过,却分外熟悉的……有些沙哑和生疏的女孩的声音。

她叫:

“妈妈。”

她说:

“妈妈,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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