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维克和车夫就在前方不远处交谈──他们正停在马车租赁行前的道路旁,这个时间路上人流量虽不多,却还是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经过,埃德也不好大庭广众下当街大声吼人,只是瞪了师弟一眼后便开始碎碎念。
“谁搞笑了……我看起来像是搞笑吗!这一摔下去我脖子就不是落枕而是断成两截了……”
埃德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凯尔几乎是跟他并肩而立,自然也将他的喃喃自语尽收耳里。
有着金棕发色的少年听着师兄的碎念,浅褐色的鹰眸向右滑去一秒,又迅速移回原位看向自己的老师,后者此刻正与刚从租赁行走出来的老板交谈。
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老板说着说着甚至还兴高采烈的比手画脚起来,显得这场谈话十分热络──即便肤色黝黑的男人板着一张严肃的脸,使得这幅画面和“热切”两个字完全搭不上边。
眼瞅着这副诡异却莫名和谐的场面,凯尔神色依旧淡然,笔直的站姿犹如大理石雕琢而成的真人像。
默默看了半晌,他冷不防开口:“……这次的试炼内容,老师有说是什么吗?”
问话的对象当然是旁边的埃德。
埃德下意识“啊”了一声,他正沈浸在自己的思绪,口中的抱怨不知何时已变成语焉不详的振振有词,睡眠质量不佳让他严重精神不济,再搭配那张锅底似的脸色,看在外人眼里活像是在下咒诅咒人,颇为邪门。
“试炼……”凯尔转头恰好对上埃德茫然的神情,顿了几秒便改口道:“考试的内容。”
大概是以为他听不懂才换了个词。
听到这个生硬的改口,埃德这回不只嘴角,连眼角都开始抽搐,看着师弟没有变化的一号表情,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手中剑柄一抬,不轻不重敲上那颗金灿灿的脑袋。对方只是反射性摸摸被打的后脑勺,没有改变的表情像是不痛不痒。
“真是谢谢你的体贴……但你不用特意换个词汇我也听得懂。”
他这个师弟也不知是神经太粗还是生性淡薄,对任何事都采取作壁上观的态度──不然刚刚就不会在一旁看戏一样任由他差点倒栽葱,还说出他是不是在搞笑这种话。
然而,也是这个凡事都漠不关心的人,会在某些时刻,在奇怪的地方对亲近的人展现出笨拙又诡异的……体贴?
凯尔还在盯着他,似乎在等着答案;不过埃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闭上双眼揉揉眉心。
“真搞不懂你到底是体贴别人,还是某种恶趣味在作祟……”他总觉得头好像开始痛起来。
──而且这份体贴还表现得极其刻意,一点也不真诚,这也是埃德最讨厌凯尔的地方。
实在是个奇怪的人。这是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埃德对他这位师弟一直不曾改变过的第一印象。
奇怪的人。
埃德同眼前的少年大眼瞪小眼时,脑中每个角落都充斥着这四个字,像是空间有限的鱼缸中装满了数量庞大的鱼,将鱼缸挤得密不透风。
不幸遭门板打断的鼻梁被人细心上了药,冰凉凉的药膏或许还有一点点麻痹神经的效用,所以除了凉意外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甚至精神百倍,似乎是有提神的效果,连被门板狠狠赏了一记重击的头都不晕了。
刚清醒没多久的埃德此刻却只想把脸埋回棉被里,或者干脆再昏死过去,因为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糗毙了:脑袋此刻缠满了绷带,只有两个眼睛、鼻孔和嘴唇幸免于难……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把他包成这副木乃伊样,他敢说就是爸妈跟大哥现在站在这里,也绝对认不出他是谁。
偏偏房间里还有个陌生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面部重伤的他也不能真的拿棉被盖头──伤口还没好呢,于是无处可躲的埃德只能硬着头皮同那个人对上了眼。
坐在床边的少年有着一头醒目的金棕色短发,在刺白的灯光下灿烂如太阳,五官深邃,健康的小麦色肌肤衬得薄薄的双唇颜色浅淡,一双炯炯有神的眼形锐利似鹰,淡褐色的瞳眸清澈如镜,平静无波,将那双眼中所见的一切毫无保留的映照出来。
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的模样看上去宛如一尊真人雕像;天知道埃德几分钟前刚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床边坐着个陌生的面孔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差点没吓死。
两名少年就这样四目相对,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发一语。埃德被这个堪称热切的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正欲开口询问对方是谁,谁知那名陌生少年动作比他更快,劈头就吐出三个字。
“您谁啊?”
也是这三个字打破凝滞的沉默,让埃德立即瞪圆双眼,以为自己脑震荡产生了幻听。
呃……有没有搞错?一个不速之客、居然问他是谁?
反了吧,这句话难道不该由他来说吗?
这是他的房间欸!而且这个问话方式真是既粗俗又矛盾,明明用的是“您”这个敬称,但是后两字就……
“那是我的台词吧!”他无语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一边再仔细看了少年两眼,确定这是个生面孔,接着问:“你又是谁?怎么在我房间?”
“我在等您醒来赔罪。”
这个人可真是奇怪,前一句莫名其妙的问他是谁,后一句就冒出这句毫无关联的话、不,也不是没有关联,至少他有说出待在这个房间的原因,只不过……
“什么赔罪?”埃德困惑地眨了眨眼。
听到他这么反问,少年也不语,只是蓦地伸出一根手指,先指着自己的鼻子,又在半空中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示意性地点了点他的脸,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即便脑门挨了那么一下,埃德也没撞成个傻子,他想了一想,便会意过来对方这个动作有什么含义。
──原来那个突然推开大门还撞断自己鼻梁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小子!!!
若说血是易燃物,那么埃德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此刻就像是被点着的汽油,脑中“轰”的一声,熊熊烈火犹如海浪直冲头部,冲劲之大令他一瞬间有些头昏眼花,断掉的鼻子大概又开始流血。
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人中,他下意识抬手轻蹭,果不其然,蹭出了一手指的血。
在灯光下闪烁着,鲜艳刺目的猩红,埃德的视线也一如之前在艳阳下汗如瀑布般流下,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腹部微微抽搐,胃里面翻江倒海,一股想要呕吐的感觉涌了上来。
那名少年的目光也跟着从那张惨不忍睹的脸,缓缓移向沾染血迹的手指。他微微偏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不过几秒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