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断桥上仍有三两残雪,桥上有才子佳人踏雪而行。抬手拢一拢衣衫,或是捋一捋青丝,便是一幅美景。
湖上有画舫,歌舞升平。湖上亦有小舟,泛舟湖上,乃赏景的绝佳方式。
舟上人嫌丝竹之音乱耳,命船夫划快些。
小舟搭着小篷,有二人对坐舟中,舟上燃有炭盆,减缓一丝凉意。
“怎么,阁下可是听不惯这乐音?”舟上男子开口。男子沏了壶茶,茶水半透,香气盈人。男子抬手给面前之人倒了一杯,热气蒸腾。
对面坐的是一名女子,头发简单挽起,着白色锦袍,披貂,虽已年过半百,面容却似青葱少女。玉手轻抬,端起茶杯小酌一口,脸上露出浅笑。
“在下只是不喜此曲罢了,想必阁下亦不喜他人在自己面前唱衰,”女子唇瓣轻启,声音如佩环相撞,清脆悦耳。
方才画舫中歌女唱的是《玉树后庭花》。
舟中男子发丝半白,但打理得一丝不苟,庄重严肃。男子面容清俊,面上带笑,身着玄色锦袍,绣暗金蟒纹花边。静坐此处,恍若谪仙。男子音色如杯中茶,半透,深色中清透。
“江掌门可还喝的惯这茶?听闻这是你们南方的名茶,本座的弟子专程从南方带回来,今日专程带来,请掌门点评一二。”男子说道。
女子答道:“阁主客气。茶是好茶,只是这岭南的茶,阁主品鉴时用当地的方法,岂不美哉?阁主若是用对待其他茶的方式对待此茶,岂不失了原有的韵味?”
“掌门眼光不错,只是你门下江七,连陛下御笔勾掉的人都敢救。如此之人,本座亦是佩服,只恨当初为何不是本座先遇上这好苗子。”
“阁主谬赞。小七少年心性,难免冲动一二,阁主若是想讨教我青瑕,大可不必为难后辈。”莫离的心性她是知道的,春秋阁的手段她也是知道的,若是莫离在春秋阁的地界上被盯上,纵使她剑术超绝亦自身难保。
莫离有天赋,听话,是青瑕山掌门看好的弟子。莫离的师姐大多有些桀骜不驯,或是天分不及莫离,青瑕山上资历深的老人都觉得莫离将会担起这一代的大旗。
只是没有预料到莫离会阴差阳错把宋桓救下,三月武林大会在南都例行举报,青瑕山和春秋阁势必一决高下。此时莫离还在北面腹地,纵是青瑕山,也鞭长莫及。
男子拨开帘子,正好看见一座被白雪覆压的宝塔。他指着那宝塔道:“掌门可曾听闻,那宝塔底下镇着一只蛇妖?那只蛇妖怨气冲天,若是我二人在此打起来,不小心坏了禁止,这余杭城中怕是生灵涂炭。”
春秋阁阁主同青瑕掌门若是交手,双方都不占便宜。二人自是不会单刀赴会,四周有门下弟子看着。
阁主抿唇一笑:“掌门,这样好了,三月的武林大会,若是你青瑕赢了,我便不为难江七姑娘。若是你们败了,江七姑娘便只能听天由命。”就算给青瑕面子不为难莫离,宋桓的命他们还是要留下的。
小舟缓缓靠岸,春秋阁阁主下船后还伸出手扶了青瑕掌门一下,仿佛先前的剑拔弩张未曾发生。二人相一拱手,便缓步离开,四周的林中亦是钻过数道身影。
一艘画舫同时缓缓移到岸边,画舫中商女还在唱着《玉树后庭花》。
猛的飞来一根树枝,正正好好挑断琵琶琴弦。掌门淡淡收回伸出的手。
“晦气。”
城门下风大,吹得莫离拢了拢外衫。
昨日还在应酬地方官的大理寺官员,今日酒刚醒便接到了上级的通知,让他们不必停留,直接继续南下。陆淼还特意叮嘱他们路上走慢点,最好能走个大半年。
莫离听到时感觉非常疑惑,陆淼的解释则是反正要等刑部的老头子,不如晚点过去省的对付他们那张老脸。临出门前陆淼还敲了敲莫离的头:“江妹妹,你这察言观色和随机应变的能力不行啊。”气的莫离拿着纯钧追着他打了一炷香。
穿过城门时,莫离三人遇到了极其严格的盘问,一问才知道是城中又有富家公子身亡。幸好陆淼带的路引上有定安侯府的印鉴,否则三人可能要考虑老本行翻墙。
此番进城,只是想找纪月讨一个说法。若是春秋阁要宋桓的命,大可不必殃及无辜。为何还要杀城中的酒囊饭袋公子哥?
城中行人匆匆忙忙,眼下卯时,不知是时辰较早还是别的原因,城中行人远不及当初莫离和宋桓前来的时候多。
眼下已是将事情猜了个七八分。纪月是春秋阁送到京城的卧底,如今春秋阁收了钱,便要纪月替皇家杀掉宋桓。玉娥是纪月的下属亦是学生,本是负责此间事物,替春秋阁敛财,正好宋桓一行人来到咸平,春秋阁便给二人下了死命令,要带走宋桓的命。宋桓与纪月毕竟多年同门,开始不是真情,但后来总会有些实意。纪月本想保下宋桓,但宋桓莫离二人误打误撞动了春秋阁的利益,给他们带来了更多麻烦。如今纵使莫离二人自此间脱身,但后面还会被春秋阁一路追杀,既然已经牵扯进来了,不妨索性将此间事解决再离开。
敛财,二人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草菅人命,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阴沟里翻船,反正还有陆淼垫背背黑锅。
陆淼是京城有名的富家公子,自是极为富贵的。于是莫离便顺理成章地顺走了他几张银票,美其名曰“伙食费”,还把陆淼的手下放在驿站给自己看行李。眼下莫离正做着富家公子的打扮,带着易容过的宋桓的陆淼在城中花枝招展地走着。
如此花枝招展,定是十分引人注意。尤其是三人出色的容貌,吸引众多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在害羞地站在路边看着,胆大的甚至朝莫离一行人丢花儿。
莫离看着飞过来的花儿喜笑颜开,以往的二十余年她是不曾受过这种待遇的,如今沾了宋桓陆淼的光,自是要好好享受一番。待三人走到栖凤楼大院门前时,身上已是盈满花香,如同万花丛中过。
朝莫离一行人扔花朵的姑娘们心都碎了,没想到这么好看的美男子竟然喜欢逛花楼,还是大早上的时候去,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就不害臊吗?在衣着带来的便利下,莫离第一次带着宋桓从青楼的正门进入。起初栖凤楼老鸨只是以为三人是来听曲的,还寻思男装打扮的小姑娘怎么也来逛青楼。
很快她便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腰牌。陆淼拿着大理寺少卿的腰牌在老鸨面前晃了晃,没想到被老鸨拿着扫帚打了一顿,还报了官。这一切的一切还得怪宋桓。于是带着衙役来抓人的县尉没想到这次抓了个真的。
纵使陆淼眼下只是花架子,也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很快来的衙役便齐刷刷跪了一片。
陆淼挥手示意衙役离开,只单独吩咐老鸨将玉娥叫出来。很快三人便被请到了雅室之中。香气萦绕的雅室中,还是那名女子坐在案前,纤纤玉指轻抚琴弦,弹的是《玉树后庭花》。
三人淡定坐下,心照不宣地沉默不言。一盏茶后,屏风后果然走出一名白衣男子。
“师兄,我们只要一个解释。”
纪月浅笑:“师弟聪慧,只是春秋阁的规矩一向如此,我本就是一枚棋子,如今只不过是发挥了应有的作用罢了。”
十数载的情意做不得假。纪月自从来到这个人世间,便注定只能是一个悲剧。
春秋阁的人一日进入春秋阁,便是一世。纪月的母亲生前是春秋阁的杀手,以世人的谴责换取自身的利益,她的一切都建立在肮脏的手段之下。十年如一日的暗杀,她身上流过很多血,她杀的人足以在地下建一座城池。
春秋阁有一位女阎罗,江湖中人如雷贯耳。这女阎罗使一柄锈剑,曾一度打到武林第二的位子,仅次于当时一位春秋阁的同僚。
那时春秋阁如日中天,年轻一辈的前三甲都来自春秋阁。当时纪月的母亲程芷与另一名剑客从南都城北打到城南,秦淮河的河水都被二人劈成了两半。江湖盛言南都人无出户,秦淮三日无船,正是当年程芷二人在秦淮河上缠斗数日不知疲倦。素日平静无波的秦淮河被打的浪花四溅,说书人常说一剑当空乌云蔽日。
程芷的锈剑笨重,路子狠辣,另一人则是使软剑,以柔克刚。打到最后则是程芷力竭,惜败于对方。
程芷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眼前人是何人,于是开口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在下李如歌。”
当时程芷二十六岁,但常年沉寂在血腥之中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自己的感情。数日下来,她对这名剑术超绝的白衣公子印象深刻。但刺客只是掌权人手中的刀,没有自由,也没有感情。
她打算过了这一日,便将李如歌忘却。谁承想三天后春秋阁派她刺杀秦淮道盐铁转运使时,她再次遇到了李如歌。
夜幕之下,程芷一袭黑衣,手中提着一把生锈的古剑站在南都钟楼上,看见了那个永远身着一袭白衣的身影。程芷只是匆匆一瞥,她深知自己要做的事情远比眼前的男子重要。她要自由,她要权力,她要财富,她只能以自己沾满血腥的双手奋力挥剑,她要一步一步往上爬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每一次任务都不能出差错。
她从钟楼上一跃而下,黑色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之中。阴影中,一个身影飞快前行,很快来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院子里。盐铁转运使正在屋中与人觥筹交错,时而左拥右抱,程芷最是厌恶这等男子。她看着那转运使肥胖的身躯,便越发想一剑刺下去,让他再也不能蠕动。
程芷用力握紧手中锈剑,在阴影下悄无声息地潜进入。恍然,她在一片黑暗中瞥见一抹月白色的长袍。
杯中酒饮尽,座中人起身。房门缓缓推开,走出二人,一人身躯肥硕,一人贼眉鼠眼。夜色下,二人分别走向连廊两侧,程芷在黑暗中猛的刺出一剑,肥硕的男子顿时捂着胸口倒下。同时,连廊的另一侧也传来一声闷响。她看到那一抹熟悉的月白色身影缓缓擦拭着手中软剑。李如歌举止优雅,仿佛来自九天之上。
程芷的心猛的抽动了一下。她一直以为,刺客只生存在阴暗面中,从未想过竟会有如此儒雅之人。
四处传来脚步声。完成任务后停留在原地乃是大忌,程芷心下一定,连忙离开转运使宅。
从那次之后,她很久不曾见过那白衣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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