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郎君

雪夜,窗前人影窈窕。月下人形只影单,面色苍白。恍然有风至,吹起三千青丝,扇动衣袂飘飞。有道是时间转瞬即逝,然今时漫长。

伤口有些疼,莫离才换上干净的衣物不久,已经包扎过的伤口有渗出了血,在月白色的锦缎上晕开。莫离推开本已经合上的窗,望着天边明月。纵然他不在身边,但他们看到的都是同一轮明月,明月寄我相思情。莫离心不在焉地想着,猛然发现自己怎么开始惦记起一个人了?

莫离本就比寻常女子长得高一些,此时月光打在她的身上,更显身形修长。以往她看过的话本中经常说什么女子挂念远方的丈夫什么的,她是不理解且不认同的,虽说现在她依旧鄙夷这种行为,但她似乎对它有了一点了解。

很多时候影响这种相思心绪的,更多是知道亲近之人在远方,甚至有危险,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等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莫离心想,见不到人可能没啥,但自己对亲人的安危无能为力,才会更让她崩溃。就像现在,她身上失血过多,但宋桓还在被追杀,她也无能为力。谁能想到江南第一剑客竟会被区区百人逼迫至此。

一夜未眠。

天边,墨色悄然退散,渐渐的有些泛白。此时天地一色,仰首见云,俯首有雪。

若是放在平日,这等美景能让莫离一整天心情好。可她已经习惯了宋桓随时会出现,看着如画般美景,反而没啥心思。

这官驿躲不了多久。半个时辰前,莫离下楼把驿站中醒着的人尽数敲晕,然后又给他们下了点药。过程中,她发现驿站中的人有些多,想必是这段时间会有朝中官员会路过此地,驿站的官吏忙着准备接待。她翻了翻驿站中的文书,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感觉有些疲惫,便上楼休息去了。

算算日子,今天都二月初八了,不知不觉已经捡到宋桓一个多月了……

耳边,有踩雪的细微声音。莫离仔细听了听,察觉对方只有一人。她拿起纯钧,缓步下楼,刚走出驿站门口,准备应敌,便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对方还是身着一袭白衣,雪白的衣衫上有些破损,还沾了些污渍,若是旁人穿着,定会有些狼狈,但穿在这人身上,反而别有一番韵味。面上还是那般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持承影,腰间的枕月与玉佩相撞,叮当作响。三千发丝有些凌乱,随着微风轻轻飘动。

宋桓还是那般如同谪仙下凡,如此,莫离便放心了。

莫离身上还裹着狐裘,她看着宋桓缓缓踏着白雪而来,清风霁月,如清泉,如春风,令她如痴如醉。不知是冷风还是心动,莫离的脸有些泛红。

“阿离,我回来了。”他的嗓音温润。

莫离有些怔住,随后反应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屋里走。她很快便又成了之前那般笑嘻嘻的模样。

“走,姑奶奶我请你喝茶。”

莫离的理想生活,约莫就是像现在这般,有一个不大的小院,种上两棵自己喜欢的小树,住一间不大的小屋,外面下着雪,里面泡着热茶。但此时,驿站不是她的,角落里的官吏也颇有些煞风景。

莫离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主人,连忙招呼着宋桓坐下来。“快坐快坐,我翻遍了整座驿站,就找到这种茶,你先喝着,我看看你伤哪儿了。”莫离在宋桓的面前倒上一杯滚烫的茶水,然后站起身仔细观察宋桓有没有受伤。

宋桓有些想笑,这小丫头把自己当主人了不说,还把这上好的毛尖当成了粗茶。他轻轻拍了拍莫离的手,示意她安心:“好了好了,我没伤到哪里,不过是被划破了点皮而已。”

莫离总算放心了,转过身去,坐到宋桓对面。

宋桓骤然一惊,莫离穿的是浅绿色的衣服,此时伤口因动作稍大,再次开裂,鲜血渗出,便格外瘆人。他连忙抱起莫离,往楼上走去。莫离有些惊讶,这身板纤细的小公子一下子就把自己抱起来了。她开口问道:“怎么了?”

宋桓的微笑有点维持不住,脸上尽数是担心:“你伤成这样了,还有空关心我。”

莫离摸了摸肩上,感觉有些潮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伤口又渗血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啊,是不是吓到你了?没事的,其实没啥感觉。”因为小时候受的伤大多比这严重。

若不是要收着力度,减少伤亡,她也不至于那么狼狈。宋桓跟着莫离的指引来到房间,一进门,莫离便主动跳下来,乖乖地坐在软榻上。

“剑匣底下的格子有些药物,宋大公子,既然你这么好心,那就麻烦你啦。”宋桓依言拿出些药瓶,分辨出药物的种类,坐到莫离身后时却犯了难。

他要给莫离处理背上的伤口,那不是要……他的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

宋桓的脸直接红透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子的背部。莫离的背线条流畅,有力量感,与寻常闺阁女子的身材相比更加纤细,也更精瘦。莫离先前处理伤口时,绷带打结的地方在侧面。她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划过身侧,解下盖住伤口的绷带。

不知是伤口处太疼,还是第一次与男子近距离接触,莫离的身子微不可查地有些颤抖。这小动作被宋桓捕捉到了,他这下不止脸红了,全身上下都红透了。他手忙脚乱地帮莫离的伤口上好药,包扎好,便正襟危坐地坐到了一旁。

莫离穿好衣服,转过身去,看见宋桓一副正经的样子,猛的笑出声来。谁让此时宋桓的神情跟一个新婚的黄花大闺女一样,娇羞的不得了。宋桓承认,他这辈子就不曾有过这般正经的样子,也不曾有过这般娇羞哦样子。

莫离突然觉得宋桓有些可怜。

“小白啊,我听说你们京城里的贵人十三四岁便有人给你们当通房,怎么你跟个黄花大闺女一样,莫非你连女子都不曾碰过?”

宋桓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刚刚才恢复正常些的脸色又红了起来。莫离看到这一幕笑意更盛,忍不住感慨道秀色可餐。她突然俯下身亲了宋桓的脸颊一口:“小郎君,你这么好看,你就别当那宫里的皇子了吧,要不来给我当压寨郎君?”

莫离其实也没想到眼前这人这么不经撩,这才摸了摸他的小脸儿,一下子从脸上红到耳根。足足愣了有十数个弹指的时间,才僵硬地转过脖子看着莫离。一旁的莫离看到宋桓这幅样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了,果断拿出帕子,胡乱在宋桓脸上擦了擦。这不擦还好,一擦,莫离顿时觉得宋桓的脸红得随时会冒烟。

宋桓僵硬地伸出手,拨开莫离。

“阿离,不用擦了。”她越擦他便越害羞。若是让宋桓那些师兄弟看见他这幅样子,估计纷纷要感慨铁树开花。

莫离看他如此窘迫,赶忙说道:“小白小白你别当真,我开玩笑的……”

没料到宋桓也同时开口:“你要是包吃包住,我当你的压寨夫君也不是不行……”

二人都没料到对方会这般说,顿时诧异地盯着对方看了起来。恍然二人意识到不太对劲,才移开了视线。

“阿离,你听我说,同门之人虽言我算无遗策,智计无双,但我也知道自己心软。或许别的皇子会喜欢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但我从小厌倦了那般勾心斗角,我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宋桓此番话确实真心,他的母亲,兄长都在权势斗争中牺牲,偏偏对他们下手的是与自己血缘最亲近的父兄。

他还记得那时,他的母亲临终前对他说的话。

那时宋桓的母亲被下了毒,躺在病榻上,用尽最后的力气便嘱托给了宋桓那几句话。

“宋桓,母亲只希望你能平安活下去,无论是以一个闲散之人的身份,还是那九五之尊的身份。

“母亲是权势斗争中的牺牲品,但母亲希望你不用成为他们的垫脚石。你若是无愿,母亲亦不逼你做那第一人,你不必为了我的身后事勉强自己,你只要平安快乐,母亲便非常满足了。”

病榻上的妇人年纪并不算大,但面容枯槁,明显已是弥留之际。讲到此处,老妇人喘气已是非常困难,但她必须要提起一口气叮嘱自己的儿子。可惜当时宋柏不在,老人至死都只是宋桓陪着。

对于被困在后宅中,一生只见过那三尺见方的天空的老妇人来讲,能有这般觉悟已是非常不容易。受到教育,环境的影响,她还是叮嘱宋桓遵守忠孝之道,做那群酸儒眼中的君子。

“白蕴,权势斗争中的牺牲必不可免,我只希望你能善待自己的亲人。”

宋桓此时只能在一旁握着母亲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

“白蕴,你已弱冠,我希望你娶一个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的女子。我不希望你当政治筹码,也不希望你未来的妻子如我这般只能呆在这囚笼中,过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若是可以,我希望你能做那自在的苍鹰。”

宋桓的母亲只是一只被困在囚笼中的金丝雀,作为筹码被圈养在笼子里。她自小受的教育便是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环境和教育限制了她,她虽有觉悟,但改变不了自己弱势的事实,只能叮嘱自己的孩子恪守那古板的道理,明哲保身。那酸儒们的道理束缚住了深宫后宅里的女子,也束缚住了宋桓。

宋桓不受宠,甚至在宫中查无此人。他上不了国子监,便只能溜出去静山那里学习。但宫里的人学的是帝王之道,他学的是避世之道,加上自小母亲对自己的教育,他在权势的斗争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花了三年,一步一步地改变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他学会了王道心术。但他无心帝位,又受亡母所托恪守忠义,最终才被算计出局。

在宋桓的心中,他只是一个软弱的人,他没有那凌驾于万人之上的野心,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没有能力的人,他配不上莫离。

“阿离,宋桓配不上你。你是自在的飞鸟,我只是笼中雀。”宋桓声音低沉。

他掉下河里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解脱了。

“我曾想过投河上吊,但我还得安慰我母亲在天之灵。母亲不希望我残害手足,我为她守孝三年,但我不犯人人犯我。我错了,我太软弱了。”

莫离握住宋桓的手,笑骂道:“小白你是不是傻?你的命本就是我的,生死由不得你。你想想,如今都要入春了,今年已经是第四年,你不得绑了那几个王八蛋给你母亲亲手上两支香?

“听话,等改天你解决了自己的事情,再去上吊也不迟。到了那个时候我会陪你钓鱼,泡茶,万一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舍不得我了。”

的确,若不是莫离,他也没有命说这些话。他舍不得丢下血海深仇,还要留着自己的命报答莫离。

他突然紧紧拥住莫离。

“谢谢你。”

莫离的手原先还不知所错地乱晃着,此时反应过来,连忙拍了拍宋桓的被,示意他别担心。

忽然宋桓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当压寨郎君是正室还是侧室还是外室啊,我想当正牌相公。”

莫离:“……”

“你这么好看,当然是当正宫娘子啦。”莫离笑骂道。

宋桓:“那你还有别的男子?”

莫离突然就被呛了几下,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我很专一的。”

“那就好。”

“小白,我该不该提醒你一下你压着我伤口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于是神机妙算智勇双全玉树临风弱不禁风人见人爱的漂亮小郎君的脸又红啦。

蓝颜祸水,蓝颜祸水啊。

休息了一会,莫离拉着宋桓起来。

“方才我打晕那些人的时候,发现他们人还挺多的,还把那些名贵的食材啥的都拿出来了,莫不是有哪位大官要路过此处?”莫离问道。

宋桓被她拉着下楼翻来往信件,文书,看得他眼花缭乱。找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一份比较正式一点的文书。

“大理寺少卿陆淼自京城前往杭州,不日路过咸平,沿途官驿当扫地相迎。”

文书是咸平县令写的,让莫离不禁质疑他的水平,这扫地相迎是这么用的吗?

落款处日期是二月初五,算算时间,陆淼来的时间应当就是这两天,然而宋桓却并不太担心。

莫离愕然,宋桓解释道:“陆淼是我同门师兄,亦是挚友。”

莫离了然,但提醒宋桓还是要谨慎些为好,知人知面不知心。

“兵书有云,以逸待劳。实在不行咱们就给他一闷棍。”莫离的方法永远带点粗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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