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虚掩着的,三个人都走了进来。
王振飞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裘行健的眼睛却有点发白,也不知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
因为酒喝得比平时多了一点儿。
只有花四爷还没有变,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不管要去做什么事,他看来总是笑嘻嘻的
一团和气,就算要他去勾引别人的妻子,抢夺别人的钱财而且还要把那个人的咽喉割断时,
他看起来都是这样子的。
他们一直没有走,因为他们一直都在等消息,等小青的消息。
他们已经等得很着急,却还是在等,因为他们相信小青是绝不会失手的。
现在他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门外阳光灿烂,这个空阔干净、洁白如雪的屋里,却仿佛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肃杀
之意。
花四爷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他一定进来,就转过身,轻轻地关上了门,因为他不愿让狄青麟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无论谁忽然看见一个自己本来认为已经死定了的人时,脸色都难免会变的。
幸好狄青麟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更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脸色,只淡淡说了句:“请
坐。”
来的有三个人,屋予里唯一可以让人坐下来的地方就是那个蒲团。
以他们的身份,坐在地上总有点儿不象样的。
王振飞看看另外两个人,不想占据这个唯一的座位,狄青麟却说:“花四爷,你坐。”
花四爷看看王振飞,王振飞掉过脸去看白墙,花四爷慢慢地坐下。
“你们是本是觉得很奇怪?”狄青麟说:“我明明已经应该死了,为什么还活着?”
他说话就象他杀人一样,直接而有效。
裘行健脸绷紧:“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就不懂。”
“很好。”、“不懂为什么很好?”
“懂也很好,不懂也很好。”狄青麟说:“懂不懂反正都一样。”
他看着裘行健,平平淡淡地问:“你喜欢怎么样死?”
裘行健脸上绷紧的肌肉已经象绷紧的琴弦被拨动后一样弹跳起来。
“我为什么要死?”
“因为我要你死。”狄青麟的回答永远都一样简单直接干脆。
“天青如水,飞龙在天。”裘行健厉声道:“你难道忘了我是什么人?”
“我没有忘。”
狄青麟的声音还是很平和:“我要你死,你就要死,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说过这一类的话,可是从他嘴里平平淡淡地说出来,就好象有一个掌
有生杀大权的法官在宣判一个人的死刑。
裘行健怒目瞪着狄青麟,竟没有勇气扑过去拼一拼,他全身的肌肉虽然都已绷紧,内部
却似已完全软弱虚脱。这个人的眼睛就好象一条吸血的毒蛇,已经把他身子里的血肉和勇气
都吸干了。
王振飞忽然冷笑:“死就是死,你既然一定要他死,随便怎么死都是—样的,你又何必
再问?”
“不错,死就是死,绝没有任何事可以代替。”狄青麟苍白高贵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又虚
幻又严肃的表情,悠悠地说:“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任何事能比你死更真实。”
他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你的确不应该再得罪他的。”
他在叹息中慢慢地站起来,走到裘行健面前,用一种比刚才更和平的声音说;“你不能
算是一条硬汉,你的内心远比外表软弱。”狄青麟道:“我本来一直都很喜欢你。”
他忽然伸出双臂象拥抱情人一样将裘行健轻轻拥抱了一下。
裘行健竟没有拒绝,因为他竟好象根本就不愿推拒。
狄青麟的拥抱不但温柔而且充满了感情,他的声音也一样。
“你好好地走吧。”他说:“我不再送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放开了手,他放开手时裘行健还在看着他,用一种空虚又迷悯又欢愉
又痛苦的眼神痴痴地看着他。
他能感觉到他拥抱时的温柔,但是同时他也感觉到一阵刺痛。
一阵深入骨髓血脉心脏的刺痛。
直到他倒下去时,他还不知道就在他被拥抱时已经有一柄刀从他的背后刺人了他的心
脏。
一柄薄刀,其薄如纸。
花四爷那种独有的笑容居然还保留在他那张圆圆的脸上,只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佩服你。”他说:“小侯爷,现在我才真正佩服你了。”
“哦?”
“我看过别人杀人,我自己也杀过人。”花四爷说‘可是一个人居然能用这么温柔这么
多情的方法杀人,我非但没有看见过,连想都想不到。”
王振飞的额角手背脖子上都已有青筋凸起;“他能用这种法子杀人,只因为他根本就不
是人。”
狄青麟又坐了下去,坐在蒲团上。
“你错了。”他说:“我用这种法子杀他,只不过因为我喜欢他。”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和:“对你就不同了,我绝不会用这种法子杀你。”
王振飞后退三步厉声道;“你竟敢动我?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你不怕青龙老大把你斩成
肉未?”
狄青因忽然笑了,笑容也很温和。
“你是什么身份?你只不过是条自作聪明的猪。”
一个人能用这么温和文雅的声音骂人,也是件让人很难想象的事。
“其实我本来不必杀你的,我应该把你留给杨铮。”狄青麟说:“你也不必替我担心,
在你们的龙头眼里,你最多也只不过是条猪而己,他绝不会因为我杀死他一条猪而生气
的。”
王振飞居然也笑了,笑声居然真的象是一条猪在饥饿激动时叫出来的声音,甚至有点像
是猪被宰时的声音。
唯一不同的是,猪没有刀,他有。
他拔出了他一直暗藏在长衫下的刀,并不是他平时为了表现自己的气派而用的那柄金背
大砍刀,而是一柄雁翅刀。
这才是他真正要杀人时用的利器。
“花四,你还坐在那里干什么?”王振飞大吼:“难道你真的要坐在那里等死?”
花四爷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因为他早已经发现在狄青麟面前是绝不能动的。
他当然有他的理由。
他有名声、有权势,还有一笔别人很难想象的庞大财富。
象他这样的人,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当然都有很好的理由。
——在他看到万君武的尸体时,他已经发现狄青麟是个非常可怕的人,远比十个裘行健
和十个王振飞加起来更可怕……
——在他看到狄青麟并没有被小青害死的时候,他更证实了这一点。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相信狄青麟绝不会动他。
因为狄青麟对他的态度和对人是完全不同的,否则刚才为什么会特别指名请他坐下?
花四爷想得很多,而且想得很愉快。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要动?
王振飞却已经动了。
他知道狄青麟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可是他也不是容易对付的。
他的刀轻,轻而快。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认为,如果他用的不是金刀;是这柄雁钢刀。
那么他一刀出手时,绝对要比万君武门下的高足”快刀”方成还快得多。
金刀是给人看的,这把刀却看不得。
他—刀出手,等他看见他的刀时,很可能已经死在刀下。
现在他的刀已出手,狄青鳞已经看见他的刀,刀光轻轻一闪,已经到了狄青麟的咽喉。
他还是盘膝端坐在蒲团上,王振飞并没有给他还手的机会。
——真正要杀人的时候,就绝不能给对方一点机会。
王振飞明白这道理,而且做得很彻底。
这一刀很可能是他平生最快的一刀,因为他已经发出了他所有的潜力。
一个人只有在生此关头上会发出所有的潜力。
现在他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如果狄青麟不死,死的就是他。
王振飞没有死,狄青麟也没有死。
刀光一闪,一刀劈出,王振飞忽然觉得好象有一根针刺入了他身上某一个地方。
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在哪里?他忽然觉得全身都酸了,又酸又
痛,酸得连眼泪都好象要流下来。
等到这一阵酸痛过去,他还是好好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和刚
才他站在这里的时候完全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里已经没有刀。
他的刀已经在狄青麟手里。
狄青麟用两根手指捍任刀尖,将刀的柄送过去给他,平平淡淡地说:“这一刀还不够
快,你还以更快—点。”他说:“你不姑再试一次。”
狄青麟为什么不杀他?为什么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王振飞不信,因为他从来没有给过别人这种机会,连一次都没有给过。
可是他不能不恼,因为他的刀已经在他手里。
他当然要再试一次。
刚才那——次失手,也许只不过因为他太紧张,紧张得抽了筋。
这一次他当然要特别小心,用的当然是和上一次完全不同的方法。
他的身子忽然开始游走,游鱼般围着狄青麟转动不停,让狄青麟根本没法子看出这一刀
会从什么部位劈下去。
这是他从“八封游身掌”中化出来的刀法,这一刀他本来好象要从坎门砍出,可是忽然
又变了方位,由离门砍了出去。
这一刀不但出手快,而且变得快,可惜效果还是和上次完全一样,连一点效果都没有。
他的刀忽然间又到了狄青麟手里,狄青麟居然又将刀送回给他;“你还可以再试一
次。”
王振飞的手又伸了出去,又握住了他的刀,用力握紧。
这一次他再不能失手,虽然他知道这次机会还不是最后一次,以后狄青麟还是会不断的
再将机会给他的。
可是他已不愿接受。
因为他已经明白,这种机会不是机会,而是侮辱。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象已经变得象是一只猫爪下的老鼠。
可是他这一次绝不会再失手了,他向自己保证,绝对不会再失手。
这一刀就是他最后的一刀。这一刀砍下去,刀锋一定要被鲜血染红。
他受到的羞辱,只有血才能洗清。
这一次他果然没有失手,这一刀出手,刀锋果然立刻就被鲜血染红。
不是狄青麟,而是他自己的血。
他的血也和狄青麟的血一样红。
杨铮把包扎在离别钩外面的破布一条条解开,用双手将他的钩送到磨刀的老人面前。
他要请老人相一相他这柄钩。
阳光艳丽,老人双手握钩,以钩尖向天,将钩锋迎展于阳光下。
钩不动,老人也不动。
除了他的眼睛外,他这个人仿佛已经在一瞬间化成了一座石像。
他的箱、他的神、他的气、他的灵、他的魂,仿佛都已在一瞬间完全投入了他握住的这
柄钩里。
他的眼睛却亮得象是天北的火星。
他凝视着这柄钩,过了很久才开口,说的却是一件和这柄钩完全无关的事。
“你一定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的吃过一顿饭了,因为你脸上有饥色。”
杨铮不和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一点。
“名家铸造的利器也和人一样,不但有相,而且有色。久久不饮人血,就会有饥色。”
老人终于将话锋转入正题:“这柄钩最近必定已饱饮人血,而且一定是位非常人的血。”
“为什么一定是非常人的血?”
“那是一定可以看出来的。”老人说:“一个人在用过精撰美食后和只吃了些杂粮粗面
后的神情气色是不是也会有些不同?”
这个比喻不算是很好,但是杨铮却已经完全了解他的意思。
他不能不承认这个奇特的老人确实有种能够洞悉一切的眼力。
老人闭上眼睛,又问杨铮:“你伤的人是谁?”
“是蓝一尘。”杨铮道;“蓝大先生。”
老人耸然动容:“这是天意,一定是天意。”
他张开眼睛,仰面向天,目光巾充满了敬畏之色:“邵大师无心中铸造了这柄钩,却因
此而死,死在蓝一尘手里;现在蓝一尘却又被这柄钩所伤,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杨铮也不禁耸然,老人又说:“这柄钩本来也是不祥之物,就象是个天生畸形的人,生
来就带有唳气,所以它一出炉,铸造它的人就因此而死。”他说:“你的父亲虽然以它纵横
天下,但是一生中也充满悲痛不幸。”
杨铮黯然,老人的眼睛里却露出了兴奋的光。
“可是现在它的唳气已经被化解了,被蓝—坐的血化解了。”他说;“因为蓝一尘本来
应该是它的主人,却抛了厂它;他虽然没有杀邵大师,邵大师却也算因他而死的,他已经在
这柄钩的精髓里种下了充满怨毒与仇恨的暴唳不祥之气,只有用他自己的血才有化解得
了。”
这种说法实在很玄,可是其中仿佛又确实有一种玄虚奥妙之极的道理存在,令人不能不
信。
老人又闭上眼睛长长叹息:“这都是天意,天意既然要成全你,你已经可以安心了。”
他将钩交还杨铮;“你去吧,无论你要去做什么,无论你要去对付什么人,都绝对不会失败
的。”
他的声音中伤佛也带着种神秘的魔力,他对杨铮的祝福,就是对杨铮仇敌的诅骂。
远在百里外的狄青麟,在这一瞬间,仿佛也觉得有种不祥的感应。
狄青麟从来不相信这些玄虚的事,他这一生之中唯一相信的就是他自己。
在他的剑锋刺入应无物血肉中时,他就已认为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击败他。
所以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和镇定,他看着花四爷的时候,就好象—位无所不能的神祗,
在看着一个卑贱凡俗无知的小人。
花四爷已经被他这种态度吓倒了,虽然还坐在那里,却似已屈服在他的脚下。
狄青麟忽然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
“因为我对小侯爷还有用。”花四爷勉强装出笑脸;“我还可以替小侯爷做很多事。”
“你错了。”
狄青麟冷冷地说:“我不杀你,只因为你还不配让我出手,你一直都让我觉得恶心。”
他的手垂下,在他坐着的这个蒲团边缘上轻轻按动了一个暗钮。
花四爷坐下的蒲团忽然旋转移动,连带着蒲团下的地板一起移开。
地面上就忽然露出了一个黝黑洞穴。
花四爷立刻落了下去,发出一声凄厉恐惧之极的惨呼,甚至比对死亡本身更恐惧。
因为他的身子下落的那一瞬间,已经看到了洞穴中的情况。
他所看到的远比死更可怕。
侯府的后花园中菊花盛开,秋色如锦。
狄青麟悠然走上一个小亭,回头吩咐跟随在他身后的奴仆。
“今天我只见一个人,除了他之外别人一律挡驾。”小侯爷说:“这个人姓杨,叫杨
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