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一路花开
公子执意随行,皇上也无可奈何。我在马车里垫上几层棉被,把公子可能用到的手炉、靠枕、水囊一一搬进去,探头叫他们上车。公子先走出来,皇上跟在身后,全身披挂。臂弯上搭着公子的狐裘披风,腋下夹着一张七弦琴,手里竟然还拎着一坛酒。
“披上吧,外面冷。”皇上把东西放下,抖开披风追着公子。
公子一猫腰钻进车里:“不用了,这不有被子吗?”
“还是披上吧,你近来身子弱,小心冻着!”皇上固执地把狐裘裹在公子身上,捏紧前襟。
雍容华贵的风毛,簇拥着公子白璧无瑕的脸庞,及腰的长发像黑色的溪流般流淌在雪白的狐裘上。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他看起来越发惊艳了。轻颦浅笑间,散发出让人不敢直视的光芒,颠倒了尘世,倾覆了城池。就像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在风中摇曳着最后的芳华。
“嫣儿越发可人了……”皇上动情地抚了抚公子的脸颊。
公子拥紧狐裘:“把酒拿给我喝一口。”
“刚吃完早饭就喝?小心伤了肠胃。”皇上不肯给他。
公子也不强要,叫了我一句:“延年,你还没给梳头发呢?”
我从怀中掏出梳子,刚准备走上前,皇上伸手拦住我:“不用梳了,就这样散着吧,清逸飘然,翩翩如仙。”
“不会被人误会是个姑娘吧?”我看着公子亦刚亦柔的俊美脸庞。
“误会了更好。”皇上坐在公子对面,心有所思地微笑。
我收起梳子,弯腰钻出车外,拿起马鞭:“二位公子坐稳了啊,我们现在就出发,驾!”
鞭子在清冽的空气中留下一声脆响,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由于阳光很好,又没有什么风,走出不一会儿,车帘就收了起来,一束明亮的光柱从半空斜斜地照射下来,落在车篷外。公子靠着软垫倚在车里,因为很久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显得兴致盎然。时不时探出头看沿途的雪景。皇上靠蓬壁端坐,用袖子拂拭着七弦琴上的蒙尘。也许是太久没有用过,琴弦松弛,皇上弹拨几下便停下来调音。
“这次听听,怎么样?”皇上拨动琴弦。
“宫音有点低了。”公子说。
皇上又调试一阵儿,弹出几个音符:“现在呢?”
公子细细聆听了一会儿:“下羽再紧一点。”
皇上摆弄几下,皱眉抱怨:“这是什么破玩意儿!”
“这可是千年桐木,着鹿角霜,出自南越名家之手,亏你还是见过世面的!”公子浅笑,“你不行就让延年来吧,他在这方面堪当内行!”
我从皇上手里接过七弦琴,几下调好了音:“皇上还懂操琴?”
“这话该打!可有什么是咱们皇上不懂的?”公子揶揄。
皇上抚摸琴身,微笑说:“看到这个,就想起小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学琴识字的日子。”
公子面上浮起回忆的神色:“折柳师傅不知道怎么样了?十多年不见,想来胡子都白了吧?”
“他长得出胡子吗?”皇上笑着说,“那时候宫里都传说他是净了身的,你忘了我们还趁他出恭的时候,偷偷尾随着看过?”
“我可什么都没有看到,白白挨了你父皇一顿骂!”
“折柳什么都好,就是小心眼儿,芝麻小事也要跑去告状,害我们常常被父皇责罚。”
“好在太皇太后总是护着!”
“皇祖母多疼我们啊!”皇上有些伤感地叹息一声,“人为什么会死呢?”
“生死轮回,本也寻常。”公子透过车窗看着枯枝上一只哀鸣的白嘴鸦。
“至少等须发皆白的时候再死吧?”皇上有一下没一下拨着琴弦,“我还想看看嫣儿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样子呢?我相信,即使你头发都白了,也一定是个漂亮的老人家。”
公子失笑:“再美的容颜也经不起流年。”
“不美又怎样,我又不是只爱你一张脸!”
“那你爱我什么呢?”公子认真起来。
“一切。”皇上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
公子有一丝丝动容,声音暗哑地说:“弹首曲子吧,好久没听你弹奏《梅花三弄》了。”
皇上凝神敛息,指尖捻动,袅袅清音让得得的马蹄声都变得宁静,铮铮梅骨,傲雪凌霜,开了一路。
公子拿过酒坛,仰头灌了两口,浓的化不开的眼神,深深地望着他的帝王。这一生,爱上这个男人,他从不曾后悔。即使他让他流了那么多的眼泪。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也许还是会选择在那个最天真的年纪,与他相遇。
马车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那处小小的集市。
远远的就听到人声鼎沸,热闹的气息一下子就挤走了心头隐现的忧郁。
集市虽是不大,还是很热闹的,到处人头攒动,充斥着卖冰糖葫芦的吆喝声。
我们捡了块空地,展开一幅梅花,马上引来不少人驻足观望。
“买一幅吧,这可是好画!”我壮着胆子招揽生意。
而皇上却几乎背对着人群,恨不能抬手挡住脸。我一边夸奖着脚下的商品,一边揪了揪皇上的袖子,但无论我怎么拽,他硬是不肯转过身来。
公子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支冰糖葫芦,一边往嘴里放,一边笑眯眯地欣赏着皇上的窘相。
品头论足的人很多,啧啧称好的人也不少,但就是没有往外掏银子的。
我急出一身汗,嘴里越来越干。
这时,公子已经吃完了糖葫芦,甩手扔了竹签,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谁让你们卖这画的!”公子大喝一声,“糊涂东西,这是我们祖传的宝贝,出自先秦名家的手笔,若是拿到长安一幅能换回一座城池!还不快收起来!让父亲知道看不打断你的腿!”
我听得一愣一愣,脑袋里还没明白,但身子已经听话地蹲下去收拾那画。
这时,人群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买我买!刚才不是说好了,我买这幅吗,别收啊!”
“给我留一幅!给我留一幅!”
……
我和皇上都恍然大悟,连忙假装招架着:“不卖不卖啦,别抢啊!”
“我出双倍,我出双倍!”
……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几幅字画就全都出手了。
我数了数钱袋里的碎银子,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买米了,顿时眉开眼笑。
“公子,你真行啊!”
“想不到我的嫣儿,还有经商的天分呢!下次再多画些来卖!”
“骗人的伎俩,用一次就行了,下次就不灵了!”公子说。
“这可不算骗人,朕和上大夫的真迹拿到长安,就算换不得一座城池,几万金总值了!”皇上不甚得意地说。
“你小点声儿。”公子拉他一把,“走,我们逛逛吧。”
皇上牵着公子的手,我紧随其后。
“总算有钱了!”皇上拍拍腰间的荷包,“嫣儿想吃什么尽管说,我给你买!”
“刚才吃了冰糖葫芦,牙都酸倒了!”公子啧啧嘴巴。
“对啦,你哪儿来的钱买那个?”公子才想起来。
“没花钱啊,他送给我的。”公子说。
“怎么可能?”我叫一声,“你怎样能让他送给你?”
公子看了看前面一个卖年糕的,嫣然一笑:“大叔,年糕做得不错啊!”
“呵呵,拿去吃吧,拿去吃吧!”买年糕的大叔包起两块递给公子,“这姑娘,仙女下凡似的,太俊俏了!拿去吃吧!”
我和皇上目瞪口呆,皇上很不信邪地上前一步:“大叔,年,年,年糕做得很好啊!”
“两文钱一块。”大叔公事公办地说。
“你刚才不是白送给他了吗?”皇上指着公子。
“人家小姑娘嘴馋也就罢了,你个大男人也不害臊,走走走!”
我笑得肚子都要裂开了,公子把年糕塞我嘴里:“别笑了,吃年糕吧!”
我一路啃着香甜的年糕,跟在他们身后。
在一个卖风车的小摊上,公子停下来,饶有兴味地欣赏。
“你从小就喜欢这东西。”皇上笑一笑。
“大哥经常做给我玩。”公子有点怀念地说。
“给你漂亮的娘子买个风车吧,你们一定会多子多福的!”摊主对着皇上吆喝。
皇上笑得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拿起最大的一个风车:“借你的吉言了,老板!”
他把风车塞进公子手里,眨眨眼睛说:“走吧,娘子!”
公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双颊泛起淡淡的霞色。
“这边有卖米的!”我吃光了年糕,招呼他们往这边来。
卖米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婶,脚边卧着一只肉乎乎的小黄狗。我蹲下身子,捞起一把米细看。米色晶莹,颗粒饱满,闻来一股淡淡的清香,应该是今年的新米。
“多少钱一斤?”我问。
大婶还没回答我,就听公子惊喜道:“好可爱的小狗。”
他蹲下身子抱起小黄狗,反复摩挲,爱不释手。
“彻,你看像不像我们小时候养过的绣球?”
“是有点像!”皇上逗着小狗说,“绣球死的时候,你哭了好几天呢!”
公子喜爱地把小狗在怀里颠来倒去,舍不得放下。
皇上见状,连忙问大婶:“这小狗多少钱啊?”
“这是我的狗,不卖的!”
“卖了吧,我多给你点银子!”皇上恳求。
“不卖不卖,它就像我的儿子一样!”
“算啦,算啦,怎能夺人所爱!”公子嘴里劝着,但手还是舍不得松开,把小狗举到和脸齐平的地方做着鬼脸逗弄。
皇上见公子这样儿,有点急了:“多少钱我都买,你开个价吧!”
大婶没好气地说:“你真要买,就十两银子!”
“什么?”我惊呼一声,浑身上下加起来也没十两银子啊。
“把银子给她!”皇上命令。
“我们还没买米呢,再说也不够啊!”我不肯掏钱。
“让你给你就给,快点!”皇上喝了一句。
“算了算了,不要了!怎么能为了一只小狗饿肚子呢,走吧走吧!”公子放下狗狗,拖着皇上离开。
皇上不断回头叮嘱着:“下个集市我还来,我给你十五两,你千万不要卖给别人!”
“行,等着你!”大婶抱起小黄狗,拿着它的小爪子打了个招呼。
“千万不要卖给别人啊!”皇上再次回头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