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子如兰
午膳之后,又议了将近两个时辰,并无结果。
虽然公子与大行令王恢的主张颇得人心,无奈丞相田蚡dang羽众多,实力庞大,许多大臣虽心里赞成出兵,但表面也不敢声张,以免开罪丞相。
我看了这半天也算明白了,这朝堂实在诡谲怪异。大臣们怕得罪区区一个武安侯田蚡,却不怕得罪当今圣上。皇上冷眼旁观,最后愤愤扔下两个字:再议!便散了朝。
皇上一路气势汹汹地回了未央宫,迎面一个小宫女下跪奉茶,被他一巴掌甩出两步远,紧接着又一脚踹翻了两张紫檀木椅子,长臂一挥扫落了满桌名贵瓷器,遍地狼藉。
宫女太监们黑压压跪了一地,郭公公搡了我一把:“快去请韩大人!”
我跑出殿外,还能听到郭公公战战兢兢地劝说着:“保重龙体啊,陛下。您若是气坏了身子,这天下还指望谁呢?……”
我顺着一条雕花游廊一路跑一路打听,终于在明堂外的石阶下面看到了离朝的众臣,我家公子也在其中,那背影实在鹤立鸡群,非常容易辨认。
我绕过一根高大的蟠龙廊柱,噔噔噔下了台阶,几步跑到公子身边,顾不得说话,先弯腰扶膝喘了半天。
等我终于直起腰来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拍拍我家公子的肩膀,叫了声:“二弟。”
原来是大公子韩则。他也身着朝服,想必刚刚也在朝堂之上,只是我竟没有发现他。
“大公子!”我给他屈膝行礼。
他没有看我,眼睛直直盯在他弟弟脸上,公子觉出几分异样,笑着问:“怎么了,大哥?”
“借一步说话。”
我心里有点着急,皇上那边还等着他救火呢。可是公子已经被大公子拉到一边,站在一株巨大的玉兰树下,阳光透过缀满花苞的树枝斑驳地洒在两个人脸上。公子微微眯起眼睛,笑望着满面严肃的兄长。一阵微风吹过,芬芳四溢。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四个字:公子如兰。
我以为大公子要说什么要紧的话儿呢,结果他敛眉正色瞪了公子半天,突然叹息一声,昂脸看着满树胜雪的花骨朵:“这宫里就是冷寂,家里的玉兰花已经开了大半,这里的还打着朵儿呢。”
公子依然是浅笑,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他收回目光,有些散散地落在公子脸上,眉尖依然蹙着:“春色如此撩人,但纵使百媚千红,我嫣弟依然是最美的那一抹颜色。”
“所以呢?”公子笑得更深了。
大公子默然半响,抬手理了理公子鬓边的几缕碎发,低沉而温和地说:“今日朝堂你已经冲撞了丞相,此时纵使训你也已为时晚矣。你当知道,现今这朝廷最大的不是皇帝,而是太后。比太后更大的是朝野的舆论。你身后的大树并不牢靠,谨记!”
“多谢长兄教诲。”
大公子自怀中掏出一朵带枝叶的玉兰花斜斜插入公子襟怀:“想家的时候就回来看看吧,弓高侯府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大公子说罢,转身离去。
公子拿下怀里的玉兰枝子,长久眺望着哥哥的背影。那背影成熟稳健,充满了忧虑,也充满了情意。
“公子,回去吧,皇上正在发脾气呢。”我适时说。
公子转过身,随意步入一条小径,指尖旋着那枝白玉兰,不紧不慢地晃悠,时不时把花儿凑到鼻子底下嗅嗅。
“就让他泄泻火儿吧,省得憋坏了身子。”
“郭公公希望您能回去安慰安慰皇上。”我随在公子身后,因为穿了太监衣服,不由自主都缩起了脖子,连路都不太会走了。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冷静。”
“公子,我就不明白了。皇上不是天下最大的官儿吗?为什么他还得让着一个小小的臣子?”
“你不明白就对了。”公子说。
“可是皇上都得让着的人,您为什么要冲撞他呢?”我不无担忧地说。自从入了宫,我感觉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朝上不能只有一个声音,否则皇帝颜面何存!”公子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凝重,连阳光下那秀颀身影,都高大了几分。
我依然是不太懂,但怕他心烦,也不敢再问。
几只斑斓野雉从花丛里走了出来,随之而出的是一阵儿银铃般的笑声。
“娘娘您看,开屏了,开屏了!”
我们举目望去,前面不远处,几个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个花枝般的紫衣美人,正在观赏几只蓝羽孔雀。
“不知这又是哪位娘娘?”我随口问了句。
“漪兰殿的王美人。”公子说着,转身往另一条小路踱去,想是要避开他们。
这时,只听背后传来一个故作高声的娇俏嗓音:“看看这些鸟雀,公的竟是比母的还要俏丽几分。”
“娘娘您有所不知。这公雀虽然俏丽,逢人便开屏邀宠,最是下贱坯子。哪儿比得上母雀端庄,繁衍生息!”
饶是再笨,我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但我也知道这是宫廷重地,虽怒却不敢言。
倒是公子神色如常,嗤然一笑,继续往前走去。
“哟,这不是韩大人吗?”背后那女人终是不肯饶他,一行人迤逦行来,截住公子。
公子回身:“王美人。”
“大胆韩嫣!还不给我们家娘娘行礼!”
“你才大胆!”王美人挥手给了贴身宫女一巴掌,厉声说,“不开眼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谁?韩大人与皇上寝食不分,比那些娈童艳宠更得君心。若不是碍于礼常,早已晋妃封后,我一个小小的美人,哪敢让韩大人行礼呢!”
这话看似回护我家公子,实则句句带刺儿,针针入肉。我脸色雪白地望向公子,高贵如他,怎压得下如此难堪?
公子却并不恼怒,只是摇头叹息:“王美人啊王美人,我出宫整整一年,你连骂人都没有丝毫长进,难怪新近入宫的卫子夫都封了夫人,你却还是个小小美人!”
在王美人的羞愤和怔忡里,公子带着我扬长而去。
回到未央宫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暗了,零星的灯火一盏一盏亮了起来。掌事宫女流年回禀说,皇上去了宣室殿。
公子将手中的白玉兰插入羊脂玉瓶,交给流年:“用清水养起来。”
“喏。”流年接过花瓶,“好漂亮的玉兰花。大人现在要更衣吗?”
公子嗯了一声,张开手臂。早有两个宫女上前,为公子宽衣解带,除下笔直的朝服,换上一身月白绫锦儒衣,外罩一层蜀地进贡的冰丝及地长袍。
“陛下用过晚膳吗?”公子随意问道。
“回大人,陛下上朝回来情绪一直不好,什么都没有用过。”流年答。
“让御膳房为陛下备一道山栀白芍汤,清火散郁。他不喜欢太甜,少加冰糖,用红柿调味。”
“喏。”
“延年掌灯,宣室殿。”公子简洁说完,率先走了出去。
宣室殿是皇上理政的地方,御前詹士见公子亲临,高声宣报:“韩大人到。”
几个小太监随声迎出殿外。
公子说:“通报一声,就说我来了。”
一个小太监卖乖讨巧地说:“陛下早有吩咐,大人驾到,不必通报,请!”
公子脚下一直没停,大步走入殿内。书案上堆得满满当当,全是奏疏条陈和写好的诏书。皇上坐在案后,看着一份竹简,他英俊的脸上晃动着莹莹烛火,剑眉深锁,沉静得有些冷冽。
公子站在御前,皇上不抬头看他,他也不说话。直到皇上沉不住气抬起眼睛,他才微微露出几许笑意,轻轻一跃坐在案上,双腿交叠,向下看着他的君王。夜明珠的幽幽清辉在他星子般的瞳仁里飘摇,他唇角轻挑,一抹醉人的嫣红如午夜盛放的曼珠沙华,惊鸿一瞥,分外妖娆。
皇上终是忍不住笑了。他抬手在他挺翘的鼻尖上轻轻一弹:“野到哪里去了?怎么才回来?”
公子伸手揽住皇上的脖子,印上嘴唇,以吻封缄。
这是一个比漫漫冬夜更加深长,比绵绵春日更加痴缠的吻。
他们从案上滚到地下,在铺着大红毡氇的地板上肆意辗转。公子衣衫凌乱,大半个雪白的肩膀裸裎在外,堆云砌雾的长发顺着冰雕玉琢的侧脸垂落下来,美得太过放肆,已无法为这个世间主宰。
“嫣儿,只有你的身体才能让朕忘却一切烦恼。”皇上颤抖的声音已经彻底沉沦。
公子抓住他的头发,更用力地按向自己。这就是他的回答。
郭公公左右一挥手,随从们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外。
从里面传出的声息,让我能想象那一次比一次更加深邃的撞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忍耐是一个奴才的本分。不管他视我为友为弟,我都当清醒知道我的身份。也唯有这份清醒,能拯救我不至太快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