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刻很可怕。我们在医院频繁地出入,但这都是无益的折腾,其间我也病倒了,虽然很快好了,但这对此时的我们还是有雪上加霜之感。最后谢明朗说要回家,我们就回来了。所有的止痛剂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我就看着他在受罪。有几天他的精神不错,本来决定挑时间再去医院复查一次,直到九号早上,他忽然在我面前倒了下来。
他说不要来宾众多的葬礼,也不要什么仪式,我就和他的家人把他的骨灰埋在了山里的一棵树下面,将来我也准备这么做。
我必须面对没有他的生活,这么多年了,还真是有些艰难。
不知为何,近来我怀念着过去,近于思乡一般。”
之前那封信上还是两个人的签名,我已经很熟悉言采的字迹,看得出谢明朗的签名是言采代签的,这下忽然看到这一封的落款只剩下一个,心里还是堵了一下。
再没两个月,言采也去世了。
在一天之内看掉一个人的悲欢生死,只觉得信息量太大,呆呆坐着好久,手脚都冰凉了。
本以为那封信就是最后,谁知道习惯性合起文件夹的最后一页的时候,竟看见最后一封信反面一页上还夹着一张卡片。
卡片年份未知,只有月份和日期,图书馆的标注是言采写给谢明朗的生日卡片。我从字迹看,应该是还比较早的时候,卡片上寥寥数语——
这一生中的“灵机一动”或是“忽然兴起”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但那天晚上带你回去大概是唯一让我至今想起依然庆幸幸亏如此的举动。你给了我一辈子,我希望这些年过去,你不会觉得后悔或是白费,因为我已经再给不起任何东西。生日快乐。谢谢。我爱你。
我没有告诉意明我去图书馆翻看了言采的信件,有那么一两次想提一句,最终还是羞于出口。如果只是言采也就算了,那是意明的“外人”。然而言采在,谢明朗也在,我怎么能提起一个不牵扯到另一个。还是不提为上。
看完那些信之后对于言采私生活的挖坟,暂时告一段落。我不能说我对言采的好奇都被满足了,但目前真的无法走得再近一些,也许过一段时间我会再去看一看他的片子,找些正统的评论,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没多久暑假到了,老板八月出门休假,也大发慈悲给了我将近一个月的假期。正在考虑是不是回家,一天约会的时候意明貌似不经意地提起,他把年假也排在了这个月,后来还很无辜一般问我:“要不要去哪里玩?”
在一起这么些年,还没怎么出去玩过,听他这样说难免心动,反问他:“你想去哪里?”
意明沉思片刻,说:“我其实就是想两个人找个地方躲起来。最近太热了,山上还是海边,你喜欢什么?”
他说起这种甜言蜜语对我来说素来很受用,无奈生来怕水,海滨浴场沙滩之类统统与我无缘,但和他在一起,想来去哪里都是好的。我就答应说:“别去海边就行,或者你愿意看我杀风景地不下水。”
意明笑了,凑过来说:“那好,我们去山上避暑。”
没几天我们开车连夜上山,盘山公路上我骂他发疯,多等一个晚上又怎么等不得。他却说摸黑上山别是一番风味。可是放眼四顾,除了路灯,偶尔对开而过的车辆,那就是黑黢黢的山头,随着车子一路开上去而一座座矮下来,风里传来不知道什么的声音,风味不风味我不知道,鬼影绰绰倒是真的。
我在途中睡了一觉,醒来之后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夜里看不分明,借着路灯看见是一栋小楼。这种别墅在这山上多得是,私人产业居多,也有相当一部分改建成旅馆,租给短期避暑的游客。
进门一看果然是旅馆,听地板的声音已经有点年岁,但房间宽敞,装潢得也很体面,最重要的是床看起来很柔软舒适,我累得要命,别的也没多看,就睡了。
接下来几天我们在山上到处玩,晚上出去吃饭,喝得醉醺醺的手牵着手回来,每天都过得很安逸。我是第一次来,意明却对这里很熟,我也心安理得让他领着我玩。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礼拜,懒散得骨头都要酥了。
这日子虽好,我本性还是个热爱都市的人。此地清幽,太不适合我。住了这一个礼拜觉得已经够了,想想接下来还要再住一个礼拜就觉得乏味。也不太乐意出门了,宁可给朋友打打电话再看看电视什么的。意明对这种生活倒很满意,还拉着我早上起来打球,俨然是要过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的架势。
一天早上我被雷声吵醒。山中多雷雨,也容易起雾气,远处山头的云飘过来,往往就化作雨水。醒来的时候意明不在身边,摸了眼镜戴上,只见他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为打雷,醒了吗?”我问他。
他回头:“嗯。你怎么也醒了?”
我披了衣服起来,走到他身边。我们住的宾馆相对地势本身就高,我们又在二楼,远望出去,只见一座座房子的屋顶掩映在翠色中,有些还能看见花园,在这静谧的清晨,山水画一般。陪着他看了一会儿,我说:“我最近白天睡得太多,早上反而容易醒。”
他看着我笑说:“我想你也觉得无聊了。”
“倒也没有,只是享清福的日子,不是人人过得惯的。”
他听到这里又笑了笑,拉过椅子坐了下来,又很快地站起来,说:“坐着还是看不见。”
“什么?”
意明指着那些房子中的一栋说:“我小时候在那里住过。”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找了一会儿,还是不确定他指的是哪一栋:“哪个?花园有个大花架的?”
“对。那里以前种的是三角梅,这个时候正好是花季。不过现在看不到花,新主人可能换了别的植物吧。”
他这么一说,我不免有些联想。不是这么巧的。意明扭过头,看着我说:“那是舅舅和言采当年的房子,他们以前每年会过来住两三个月。后来房子卖了,我也几年没上山,没想到变成这样了。”
果然。
一旦开启这种话题,我就发现无论意明还是我,都变了。陷入对往事的追怀之中,有着平时难得一见的固执。至于我,则在一种介于畏惧和好奇的心理之中,不可抑制地希望他说得更多一些。
我就接过他的话:“每年来避暑吗?倒也能静心住三个月,他们应酬都很多吧?”
“我以前也以为是的。后来才晓得言采工作的时候会失眠,一出戏又动辄几个月,他们就拿这三个月调整。”
听到这里徒然有些羡慕,又去看了一眼这房子:“好像能避世一样。”
意明听了我这句话,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看起来是要反驳的,但最后居然并没有说什么。
“舅舅去世之后这房子就卖了,等到言采去世,城里的房子也卖了,钱都放到基金会里,这遗嘱不知道是他们什么时候商量的。所以说我搞不懂言采,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在我舅舅生病的时候两个人坐在一起商量遗嘱。”意明脸色阴沉了,“我果然不喜欢他。”
你已经反复在强调了。我心里暗叹。嘴上则说:“他不卖,难道还回来住吗?”
意明就不说话了。
早饭吃得不甚愉快,或许是因为早上的回忆。吃完早饭后他也没出门,坐在一楼的厅堂里看报纸,我就陪着他,坐在边上看电视。这样到了十点,雨停了,太阳也从云里探出头来,他把手边的报纸统统读完,忽然说:“我今早说了些怪话,情绪失控,对不起。”
我看着他,说:“只要涉及到你舅舅,你道歉的频率就比平时高得多。其实没关系的,你想说就说,我很乐意听。这是你的家人,我很高兴你和我说这些。”
他愣了一下,抿起嘴,又露出那种不自觉的固执来:“这些年来我爸和我都不太提舅舅了,怕我妈难过。不晓得怎么回事,自从听你说你在找言采的资料,我又开始想起他们。舅舅去世的时候我爸妈都在外地,没赶上最后一面。下葬的时候她又病了,是我爸和我去的,她因为这些一直难过内疚,说些傻话。”
“你想,也许你舅舅就是不想她太难过,才这样避开她。他们感情一定很好。”我说完想到这句话和我素信的人死神灭背道而驰,一瞬间竟也想苦笑了。
“谁知道呢。”说完这句话他犹豫了很久,我正奇怪,不防意明低下眼来,淡淡问我,“他们葬在山里,你想不想也去看看。”
我们先是开车,往深山里绕,一开始还是公路,我一路上都在听意明说谢明朗的旧事。他想来压抑太久,说话的语气连我听来都觉得如释重负。眼看前面没有公路了,意明把车停在一边,我们走下车来。接下来都是山路,但早上下了雨,路面都是泥,看来很不好走。见状意明皱眉,看着我,我就说:“路还很远吗?不远就走吧,既然都来了。”
“还在深处,其实我也不太记得路了,要走走看。”
他牵着我走。路很滑,我们走得很慢,没多久鞋子和裤脚都一塌糊涂,但是这一片都是树,风起的时候刮动树梢,松涛阵阵,真的有避世之感。
但接下来路越来越糟,没多远就是一摊水,意明停住了脚步,回头对我说:“算了,我们回去吧。还有好长一段路,今天看来没办法了。”
我觉得可惜,指着脚上的泥说:“这样回去,之前走的路就算是白走了。”
他想了想,还是说:“去了也看不到什么。和这里的每一棵树都一样,也没有标记,就是树而已。”
“为什么不做标记?”我很惊讶。
“不为什么。”
听他这样说,还是有些犹豫,但是意明这时已经往回走了。他说:“回去吧,改天再来。明天也许就行了。”
我一把拉住他:“还是走吧,都到这里了,只有树也没关系。你又不在乎是不是只能看见树。”
他看了看我,目光往路的深处看去,还是折了回来,继续走:“那就走吧。”
我扶着树干,跟着他慢慢挪,这时我说:“暑假前我找了个机会,去看过言采的信了。后面有一张他写给你舅舅的生日卡,是你们找出来的吗?”
“在一本舅舅的书里找到的,应该是被拿来当书签。”他一分神,脚下一滑,我赶快扶住他。
他站定后撇了撇嘴:“很感人吗?”
“这样的一辈子,也很好。”想了很久,才慢慢说。
“以前我总觉得舅舅喜欢言采更多一点。因为言采这个人,给我的感觉,一直是,他要讨人喜欢,实在太容易了,只要肯付出一点点,不要说事半功倍,就是十倍也是有的。我说了他很冷漠,这不是我的臆想,你知道吗,舅舅生病之后他还接了一部戏,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能再站到舞台上。”
“你啊,你说是你喜欢我多一点,还是我喜欢你多一点,我们在买菜吗?”
意明牵紧了我的手,继续说:“你看过舞台上的言采吗?”
“没。你呢,你不是说没看过他的电影。”
“我也就只见过那么一次。陪着舅舅去的。角色不大,也很轻松,感觉上是导演送给他散心的。他可能不是个好人,但是个好演员,看他演戏,才知道原来‘角色不分大小,只有演技好坏’不是安慰奖或是客套话。真的有人哪怕睡了或者往边上一坐,都能吸引人的目光。好多时候他只要一开口,场下就笑声不断,舅舅当然也在笑,弄得我老觉得言采的目光在往这边看……”
我忍不住说:“你说你不喜欢他,但是他让你印象深刻。”
他缓缓摇头,苦笑:“你是不认识他……”
我都不记得我们走了多久,只晓得最终停下来的时候,身上又是汗又是被风刮下来的积雨,颇是狼狈。意明开玩笑说:“舅舅大概不喜欢我们,所以这一路走得这么艰辛。”
“是我们挑错了日子,改天来也许就是另一回事情了。”
那是一大片林地,果然如意明说的,都是树,没有任何标记,什么也看不出来。经过这些年,地上已经铺了一层松针,因为潮湿,踏上去发出叹息一样的奇异响声。
这时意明松开我的手,四处张望,最初的微微的失望淡去,流露出怅然的怀念之色来。
我就说:“这里是个好地方。很清静。”
“是吧。言采说这是舅舅挑的地方。”
“最后谁送言采过来的?”
“我们一家,卫可,还有言采的一个朋友,叫沈知。”
“既然没有标记,你们是怎么找到之前那棵树的?”
他看了我一眼:“没人知道是不是同一棵树,只有骨灰入了土,怎么可能知道是不是同一棵树。想得很开吧?他们把每一项都安排得很好,什么都想到了。”
我几乎以为那一刻意明的表情是在笑了,可是下一刻,看见了他眼底的水光。他这番话倒叫我也说不出话来,默默地看着视线范围内的每一棵树,这似乎也是我们此时唯一可以做的了。
等到我们身上的汗都被风收干了,意明就说回去吧,起凉风了,可能又要下雨。
回去的路上也很漫长,然而这漫长的一路我也只说了一句话,还没得到回应。我说:“这两个人的事情,再也不会有谁真正知道了,是吧?”
后来直到我们回到车上,车子发动之前,意明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他们知道。”
回去的路上,我又不争气地睡着了。睡着前眼前迷迷糊糊闪过一张照片,大概是言采那本回忆录里面的某张。言采坐在自己的化妆间里,妆卸到一半,想来是被手上正拿着的那封信给打断了。但他嘴边有笑,应该是个好消息,所以才放松地抬起头来,把镜子里的眉飞色舞的笑容,留给身后的那个人。
他们知道,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