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甚至没有接吻就跑去领了行李,来到外面的出租车站,那里奇迹般地没有人在等车。在出租车的后座,她脱掉汗湿的棉上衣,爬到他的身上,呜咽起来,那是类似于或者癫痫发作时的那种呜咽。在他怀里的她的身体似乎是全新的,全新。其中有些变化是真实的——她身体的棱角柔和了,女人味增加了——但多数变化只是存在于他的脑海。他觉得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对她这次不忠的感激。此刻,他的感情是如此强烈,似乎只有向她求婚才能使之缓和。甚至,他或许会在那时那地就开口求婚,如果他没有注意到她左前臂内侧那些奇怪的伤痕的话。柔软的皮肤上有一串平行的直线割痕,每条约两英寸长,最靠近肘部的那条最浅,已经愈合,而越是靠近手腕的就越是新鲜、红肿。
“是的,”她说,脸上湿漉漉的,困惑地看着那些伤痕,“是我自己割破的。不过没什么”
他问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他早已知晓了答案。她吻吻他的前额,吻吻他的面颊,吻吻他的嘴唇,然后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睛。“别害怕,宝贝。这只是我为惩罚自己而一定要做的事。”
“老天。”
“乔伊,听着。听我说。我很小心,我在刀片上涂了酒精。我只是一定要为每个接不到你电话的夜晚划上一道。第三晚,我划了三道。之后的每晚我都只划一道。一接到你的电话,我就停止了。”
“如果我没有打电话呢?你准备怎么样?划破你的手腕吗?”
“不会,我不想自杀。我这样做,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去想那种事。我只是需要一点点疼痛。你能理解吗?”
“你确定你没有自杀倾向?”
“我永远不会那样对你。永远不会。”
他用指尖滑过那些伤痕。然后他抬起她没有受伤的手腕,把它压在自己的眼睛上。她为他割伤自己,他感到高兴;他情不自禁。她行动的方式是神秘的,但他看得懂。在他脑海的某处,博诺在唱歌,他说没事的,没事的。
“你知道最神奇的是什么吗?”康妮说,“我是在第十五道之后停止的,这刚好是我不忠于你的次数。而你恰好在那天晚上打了电话。
这就像是某种征兆。还有这个。”她从牛仔裤的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银行本票,它有着她屁股的形状,沁满了她屁股上的汗水,“我的基金账户里有五万一千美元。几乎正好是你说你需要的数目。这是另一个征兆,你不觉得吗?”
他打开支票,上面写着付给乔伊?伯格伦德总额伍萬美圆。他通常并不迷信,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征兆令人印象深刻。它们仿佛在告诉精神错乱的人:“杀掉总统,现在。”或者告诉抑郁的人:“从窗口跳下去,现在。”而对于他们,那急迫而不理性的命令似乎是:“结为人生伴侣,现在。”
从市中心出来的车流静止不动,而进入市中心的车流却一路畅通,他们的出租车向前疾驶,这似乎也是一个征兆。他们不用排长队等出租车是征兆。明天是他的生日也是征兆。他记不起一小时前,当他向机场进发时,他处于怎样的状态。他的脑中只有他和康妮的此时此刻,然而在此之前,这种事——他们穿过宇宙的缝隙,跌入二人世界——通常只发生在夜晚,在卧室或其他的私密空间里,而现在它却发生在明亮的日光下,在满城热霾之中。他把她抱进怀里,那张银行本票贴着她汗湿的胸骨,位于她上身两条湿漉漉的带子之间。她的一只手被挤得平贴在他的胸口,就像那里会出奶水一样。她腋下那股成熟女人的味道让他迷醉,他希望那味道再浓烈一些,他觉得他无比强烈地希望,她腋下的味道更加难闻一些。
“谢谢你和别人上床。”他小声说。
“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
“我知道。”
“我是说,从某个角度看,这样做非常容易。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它又简直是不可能的。你明白,对吗?”
“我完全明白。”
“你也觉得困难吗?无论你去年做了些什么?”
“事实上,不难。”
“那是因为你是男人。我知道做你会是个什么样的感觉,乔伊。你信吗?”
“信。”
“那么一切都会顺利的。”
接下来的十天当中,一切确实都很顺利。当然,过后乔伊能够看明白,长期禁欲后的最初那些渗透了荷尔蒙的日子,绝不是作出人生重大决定的理想时刻。他能够看明白,不应该试图用类似求婚这么重大的事情来平衡五万美金这份厚礼那令人无法承受的重量,而是应该写一份列明归还本息时间表的借据。他能够看明白,如果他和她分开哪怕一个小时,独自去散散步,或者和乔纳森聊一会儿,他或许就可以找回部分的清醒和距离。他能够看明白,之后作出的决定比之前作出的决定要现实得多。然而,在那时那刻,没有之后,只有之前,之前的之前,之前的之前的之前。他们对彼此的渴望在那些日日夜夜里不断循环,犹如阿比盖尔卧室窗户上辛勤工作的空调。他们快乐的新维度、共同进行商业风投的决定以及康妮的疾病与不忠所带来的沉甸甸的成人感,这一切使得他们之前所有的快乐都显得平淡无奇,显得孩子气。他们的快乐是如此异乎寻常,他们对它的需求又是如此没有边际,以至第三天早晨,当这快乐只不过退潮了一个小时,乔伊便伸手去摁最近的那个按钮,想要得到更多。他说:“我们应该结婚。”
“我正在想同一件事,”康妮说,“你想现在就去吗?”
“你是说好比今天?”
“对。”
“我想结婚是有等候期的。好像还要验血?”
“哦,那咱们去验吧。你想去吗?”
他的心脏正在把血液输送进他的**。“想!”
不过首先,他们必须为即将去验血的激动心情而**,然后又必须为发现原来他们不需要验血的激动心情而**。然后他们像一对喝多了的情侣一样,漫步走向第六大道,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就像两个正在作案的杀人犯一样,康妮没有戴胸罩,让人想入非非,吸引着男性的目光,而乔伊则处于睾丸激素控制下那种不管不顾的状态当中,若是有人挑战他,他会仅仅为了挥拳的快感而挥拳。他在迈出他需要迈出的一步,这是自从他的父母第一次对他说不之后,他就一直想要迈出的一步。在喇叭声不断的出租车车流和肮脏的人行道构成的灼热的混乱中,他和康妮一起走过五十个街区,从住宅区到商业区,感觉这和他之前度过的整个人生一样长。
来到第四十七街,他们走进碰到的第一家看上去没什么人光顾的珠宝店,要买两枚他们可以当场拿走的金戒指。店主有着全套的犹太哈西德教派行头——圆顶小帽,额发,经文匣,黑色小背心,经书。
他先看看乔伊,他的白色T恤衫上有芥末酱的痕迹,那是他在路上吞下热狗时溅上去的;然后他又看看康妮,她的脸因炎热的天气和乔伊的脸的不断摩擦而赤如火焰。“你们俩要结婚?”
他们都点点头,但谁也不敢大声说出是的。
“那么恭喜了,”店主说,打开抽屉,“我这里有各种尺寸的戒指供你们挑选。”
乔伊原本浑然无缝的疯狂心情裂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一阵来自远方、因詹娜而起的悔意透过这个缺口刺痛了他。此刻他不是把詹娜看作一个他想要的女人(这种渴望会在不久后,当他重又独自一人、冷静清醒时才再度出现),而是一个他将永远没有机会拥有的犹太妻子:
对于她,他是个犹太人这一事实或许真的很重要。很久以前,他就放弃了在意自己犹太人身份的意图,然而,看到店主那些用旧了的犹太教饰物、他那少数派宗教的法衣,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和一个非犹太人结婚使得犹太人对他失望了。虽然詹娜的道德观念从很多方面看都很可疑,但她仍然是犹太人,仍然有死在难民营里的祖辈,而这一点使她变得人性,钝化了她那非人的美,并让他为令她失望而感到抱歉。有趣的是,他只是对詹娜有这样的感觉,对乔纳森却没有,后者在乔伊眼中已经足够人性了,不需要借助犹太人身份来进一步使之强化。
“你怎么看?”康妮问道,盯着陈列在天鹅绒上的戒指。
“我不知道,”略有悔意的他说,“它们看上去都不错。”
“拿起来,戴上试试看,”店主说,“金子没那么容易损坏。”
康妮转向乔伊,在他的眼睛里寻找着什么。“你确定你想这么做吗?”
“我想是的。你呢?”
“是。如果你想的话。”
店主从柜台旁走开几步,找了点事忙活。而透过康妮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乔伊,无法忍受自己脸上的那份不确定。这使他愤怒得发狂,为了她。其他所有人都怀疑她,而她需要他不怀疑,于是他选择不怀疑。
“毫无疑问,”他说,“咱们来看看这些戒指。”
他们挑好戒指后,乔伊试着杀价,他知道在这种店应该杀杀价。
可是店主只是失望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你都要娶这个姑娘了,还要为五十美元跟我浪费口水?”
他把戒指放进他的前口袋里,走出珠宝店,在人行道上几乎和他的大学朋友凯西撞个满怀。
“老兄!”凯西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穿着三件套的西服,而且已经开始掉头发了。之前他和乔伊渐渐失去了联系,不过乔伊听说,这个暑假他在他爸爸的律师事务所工作。
此刻撞到他,乔伊觉得这是另一个重要的征兆,不过,究竟是什么的征兆,他不确定。他说:“你记得康妮,对吧?”
“你好,凯西。”康妮说道,眼里恶魔似的闪着光。
“是的,当然记得,你好。”凯西说,“可是,老兄,你忙什么呢?我以为你在华盛顿。”
“我在度假。”
“老兄,你该给我打个电话。我不知道你来了。不过你们俩在这条街上做什么呢?买订婚戒指?”
“是的,哈哈,说得没错,”乔伊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凯西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只怀表。“帅不帅?这是我爸爸的爸爸的。
我拿过来清洗和修理一下。”
“很漂亮。”康妮说,俯身欣赏着那块怀表,而凯西则飞快地以皱眉表达了他的疑问和夸张的提醒。乔伊在一系列可供选用的男人对男人的回应方式中选择了略带局促的坏笑,意思是**丰富精彩,女友提出无理要求,需要给她们买些小首饰,诸如此类。凯西以行家的眼光迅速地瞥了一眼康妮**的肩膀,审慎地点点头。整个交流用了四秒钟,乔伊放心地看到,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做个在凯西眼中像凯西的人是多么容易:对不同的人区别对待就好。这预示着他依旧可以在大学里过正常的学生生活。
“老兄,穿西装不热吗?”他说。
“我是南方人,”凯西说,“不像你们明尼苏达人那么容易出汗。”
“出汗的感觉很棒,”康妮说,“我喜欢在夏天出汗。”
这样露骨的话显然让凯西觉得震惊。他把怀表放回口袋,看着街道前方。“无论如何,”他说,“如果你们俩想出去玩什么的,可以给我打电话。”
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个,在下午五点第六大道的下班人流中,康妮问乔伊她是不是说错话了。“我让你难为情了吗?”
“没有,”他说,“他是个大傻瓜。现在华氏九十五度,他穿着三件套西服?他是个骄傲的大傻瓜,揣着块傻乎乎的怀表。他已经在变成他老爸了。”
“我张开嘴,然后奇怪的话就冒出来了。”
“别担心这个。”
“娶我让你觉得难为情吗?”
“没有。”
“你似乎有点儿。我不是说这是你的错。我只是不想在你朋友面前让你觉得难为情。”
“你没有让我难为情,”他生气地说,“只不过我的大多数朋友连女朋友都没有,我只是处在一种不寻常的境地。”
他或许有理由期待在当时吵上一架,或期待康妮通过生闷气或指责他,让他对娶她的意愿作出更加明确的声明。但是和康妮是没办法吵架的。不安全感,怀疑,忌妒,占有欲,偏执——这类让他那些有过短暂交往经历的朋友们大感头疼的坏毛病——在康妮身上都找不到。
究竟她是真的缺乏这些感受呢,还是有某种强大的动物智慧引导她压抑了它们,乔伊始终没能想明白。他越是和她在一起,就越是奇怪地感到他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只在意眼前的事物。只做她自己要做的事,同时对他的话作出反应,除此之外,发生在她视野外的事情似乎完全无法影响到她。他妈妈坚持认为,恋人间吵架是好事,这个说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事实上,他几乎觉得,他和康妮结婚似乎就是为了看看,她是否最终会开始和他吵架:为了了解她。但是第二天下午,当他真的娶了她,一切却都没有发生变化。坐着出租车离开法院时,在车后座,她把戴着戒指的左手和他戴着戒指的左手紧扣在一起,将头靠在他肩上,怀着一种不能被完全描述为满足的心情,因为那会暗示她之前是不满足的。那更像是一种对应该去做的事、对他们共同犯下的罪行的默默服从。一星期后,当乔伊在夏洛茨维尔再次见到凯西,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提起康妮。
当他穿行在迈阿密国际机场热烘烘的汹涌人海中,看到詹娜坐在清凉、安静一些的商务舱候机室时,他的婚戒仍然驻扎在他小腹的某处。
她戴着墨镜,iPod和最新一期的《康泰纳仕旅行者》为她进一步提供了保护。她从头到脚把乔伊打量了一番,就像一个人在确认她订购的产品以一种可以收货的状态到达了,然后从旁边的座位上拿过她的手提行李——似乎有点儿不情愿地——把iPod的耳机线从耳朵中拉出来。
乔伊坐下来,忍不住地微笑着:他将和她一起旅行。他之前从未坐过商务舱。
“怎么了?”她说。
“没什么,我只是在微笑。”
“哦,我还以为我脸上有脏东西什么的。”
附近的好几个男人正恶狠狠地打量乔伊。他强迫自己将他们一个个瞪了回去,以表明詹娜已经有主了。他意识到,若是以后只要他们去公共场所,他都得这么做,那将会是很累人的。有时候也有男人盯着康妮看,但他们通常似乎可以不抱过多遗憾地接受,她是属于他的。
然而和詹娜在一起,他感觉到,其他男人并不会因他的存在退缩,而是继续在他周围寻找机会。
“我不得不警告你,我有些暴躁,”她说,“我快来例假了,而且我刚刚陪着那些老古董过了三天,看他们的孙子们的照片。还有,我无法相信,现在在这个休息室里叫酒喝居然要花钱。我是说,我还不如坐在外面的候机区,坐那儿也能买酒。”
“你想让我去给你买杯酒吗?”
“其实,好的。我想要双份的添加利金酒加汤尼水。”
她似乎没有想到——幸运的是,酒保也没有想到——乔伊还是个未成年人。当他拿着酒和变轻了的钱包回来时,他看到詹娜再次戴上了耳机,同时埋头看着杂志。他怀疑她是不是不知怎么搞的错把他当成乔纳森了,才这么不把他的到来当一回事。他拿出他自己的姐姐圣诞时送他的小说《赎罪》,勉强读着其中对房间和植物的描写,但他脑中却一直想着乔纳森下午发来的短信:希望成天对着马屁股让你开心。自从三星期前,他先发制人地打电话把他的旅行计划告诉了乔纳森,这是他第一次收到他的消息。“那么,我猜你的面前是一片玫瑰了,”
当时,乔纳森这样说道,“先是叛乱,然后是我妈妈的腿。”
“又不是我想让她摔断腿。”乔伊说。
“我相信你没有这么想。我也相信你想让伊拉克人民拿着花环欢迎我们。我还相信你对事态变得他妈的如此糟糕感到非常难过。只是还没难过到不去从中获利的地步。”
“那我该怎么做?拒绝吗?让她自己去骑马?她其实相当抑郁。她一直在期待这次旅行。”
“我相信康妮可以理解这一切。我相信你已经征得她的同意了。”
“如果这和你有一丁点儿的关系,我或许会给你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