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卡罗尔,你知道,这些事很复杂。而她现在也是康妮的婆婆了。所以我希望你们两个能想法子处理好你们的关系。”
“哈。我不关心我怎么样,我们不需要见面。我只希望她能明白我的女儿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这点我心知肚明。我觉得康妮是个好女孩,很有潜力。”
“嗯,你始终是你们俩当中的那个好人。你也一直有颗金子般的心。我从未后悔和你做邻居,沃尔特。”
他选择不去指出这番话中的不公,选择不去提醒卡罗尔,帕蒂对她和康妮多年的大方照顾,但是他确实为帕蒂感到非常难过。他知道她多么努力地想要成为那个好的自我,而他现在却和众多只能看到她不好的一面的人站在了一起,为此他很伤心。他喉头的硬块证实,尽管经历了这一切,他仍然是多么爱她。出于礼貌,他跪在地上和双胞胎稍作交流,他想起她向来多比他更善于和小孩相处,当杰西卡和乔伊像这对双胞胎这么大的时候,她是如何忘我地陪伴在他们身边;如何幸福地沉浸其中。拉丽莎先去西弗吉尼亚,留下他在这儿独自缅怀往事,他觉得这个安排好极了。
从卡罗尔处脱身并和布莱克道别——布莱克冷淡地说了声再见,由此可见作为一名自由主义者,沃尔特仍然未能得到谅解——之后,他驱车北上到达大急流城,先停下买了些日用品,然后在将近傍晚时分来到无名湖。邻居伦德纳家门前不幸地竖起了出售的标牌,而他的房子就像挨过之前很多年的风雨一样,刚刚经历了二○○四年的风雨侵蚀。备用钥匙仍然挂在那条粗糙的旧桦木长凳的下面,而他发现,走进这些他的妻子和他最好的朋友一起于其中背叛了他的房间并没有那么地令人难以忍受;众多其他回忆涌上心头,鲜活得足以停留。他又耙又扫,一直干到天黑,为又有真实的工作可做而高兴,然后,在上床睡觉前,他给拉丽莎打了电话。
“这里一团糟,”她说,“幸好我过来了,也幸好你没来,因为我想你会发怒。简直就像《要塞风云》中的情形。提前赶来的粉丝太疯狂,我们的人几乎需要保安人员保护。西雅图的那群浑蛋似乎也直接过来了。我们在井边开辟了一处小小的露营地,还安置了一座移动厕所,但是已经有差不多三百人包围了它。到处都是人,他们在他们打水喝的小河边拉屎,还和当地人搞对立。一路上,道路边满是涂鸦。上午我不得不派出我们的实习生去给那些房屋外墙受到污损的人们道歉,说好我们会为他们重新粉刷。我四处游说,让大家冷静下来,但是每个人都像服用了毒品一样迷迷糊糊的,在十英亩的土地上躺得到处都是。没有领导,完全杂乱无章。然后天黑了,下起了雨,我不得不下山进城,找了家汽车旅馆住下。”
“我明天就可以飞过去。”沃尔特说。
“不用,你还是开着面包车过来。我们需要在现场露营。而你现在过来只会生气。我能够在不过于上火的情况下处理这些事,等你过来的时候,事情应该有所好转了。”
“那么,在那边小心开车,好吗?”
“我会的,”她说,“我爱你,沃尔特。”
“我也爱你。”
他爱的女人爱着他。他明确地知道这一点,但是他所明确知道的也只有这点,那时如此,永远如此;而那些关乎生死的事实则始终是未知的。她究竟有没有,真的,小心驾驶。她有没有,第二天早晨,在雨后湿滑的通往山羊牧场的县公路上飞车行驶,有没有以危险的车速转过山路上那些看不到来车的急弯。是不是有一辆运煤卡车从当中的一处急弯飞速驶来,做了运煤卡车每周都会在西弗吉尼亚的某地做的事情。不然,是不是某个开着高底盘四轮驱动车的人,也许是个家里的谷仓被涂上了“自由空间”或“地球上的肿瘤”字样的人,看到一个黑皮肤的年轻女人开着租来的韩国产小轿车,便插入她的车道或紧跟她的车尾行驶或紧贴着她的车进行超车或甚至是故意把她逼下了没有路肩的公路。
无论确切地发生了些什么,在早上七点四十五分左右,山羊牧场以南五英里处,她的车从一段长且极陡的路堤上翻了下去,撞到了一棵山胡桃树上。警方的报告甚至连确定即时死亡这样小小的安慰都无法提供。但是她受了重伤,骨盆断裂,一条股动脉被割断,当沃尔特于明尼苏达时间七点半将房屋钥匙挂回长凳下的钉子上,出发去艾特金找他哥哥之前,她肯定已经死了。
凭借和父亲多年相处的经验,沃尔特知道,和酒鬼交流的最好时间是早晨。关于米奇的最后一任前妻斯泰茜,布伦特所能告诉他的全部信息是她在艾特金县府所在地的一家银行工作,于是他急匆匆地从艾特金的一家银行跑到另一家银行,直到在第三家找到了她。她的美是高大健壮的乡村女人的那种美,看上去有三十五岁,说起话来却像个十多岁的孩子。虽然从未见过沃尔特,她似乎觉得他应该为米奇抛弃孩子的行为负重大责任。“你可以试试去他朋友波的农场看看,”她生气地耸耸肩说,“我得到的最新消息是,波让他住在他的车库里,但这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艾特金多沼泽地,为冰川侵蚀而成,没有矿产,是明尼苏达州最穷的县,也因此有很多的鸟,但是当沃尔特驱车行驶在笔直的县五号公路上、寻找波的农场时,他没有停车去寻找它们。波的农场上有一大片油菜地,疯长的油菜籽残株零零落落,还有一片小一些的玉米地,野草丛生。波正跪在房子附近的车道上,修理一辆饰有粉色塑料飘带的给小姑娘骑的自行车的停放架,一群年龄不一的小孩子从房子敞开的前门进进出出。他的脸颊有着那种常喝杜松子酒的人脸上的颜色,不过他还年轻,拥有拳击手一般的肌肉。“那么你就是那个住在大城市的弟弟。”他说,疑惑地眯眼打量着沃尔特的面包车。
“是我,”沃尔特说,“我听说米奇和你住在一起?”
“是,他住一阵子,离开一阵子。你现在或许能在彼得湖找到他,县露营地那里。你是专门为什么事来找他的吗?”
“不,我只是凑巧路过。”
“哦,自从斯泰茜把他赶出家门,他过得很惨。我试着帮他一点点。”
“她赶他走的?”
“哦,好吧,你知道。每个故事都有两面,对吧?”
彼得湖在掉头回大急流城的方向,差不多一小时车程。露营地看上去有点像个旧车堆积场,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缺乏魅力。
沃尔特看见一个腹部臃肿的老头正蹲在一顶溅满泥浆的红色帐篷旁,对着一张报纸刮鱼鳞。直到从他身边经过,他才从他和父亲的相似中意识到这个人就是米奇。为了能有一点点树荫,他紧靠着一棵白杨树停好面包车,问着自己到底跑来这里干什么。他不准备把无名湖边的小房给米奇住;他想他和拉丽莎或许会在那里住上一两季,为他们的将来作计划。但是他想让自己变得更像拉丽莎,更加勇敢和有人情味,所以,虽然他明白,不去打扰米奇事实上或许是更友好的做法,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朝那顶红色帐篷走去。
“米奇。”他说。
米奇正在给一条八英寸长的太阳鱼刮鳞,没有抬头。“哦。”
“我是沃尔特,你的弟弟。”
然后他抬起了头,脸上条件反射式的嘲笑变成了真正的微笑。他已经失去了他英俊的五官,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它们缩小成了阳光灼伤后的肿胀沙漠中的小小绿洲。“老天爷,”他说,“小沃尔特!你来这里干什么?”
“只是顺路来看看你。”
米奇在他脏污的工装短裤上擦了擦双手,然后向沃尔特伸出其中一只。那是只松软的手,沃尔特紧紧地握住了它。
“哦,是的,真好,”米奇含糊地说,“我正打算喝罐啤酒,你要吗?还是你仍然滴酒不沾?”
“我喝一罐。”沃尔特说。他意识到,如果给米奇带几组六罐装过来,像拉丽莎会做的那样,或许会显得友善,但随后他又想,让米奇可以大方待客也是友善的。他不知道这两种做法中哪个更友善。米奇走过他乱糟糟的露营地,来到一个巨大的冷藏箱前,然后带回两罐帕布斯特蓝带啤酒。
“哦,”他说,“我看到那辆面包车经过,还以为有个嬉皮士要搬进来了。你现在是个嬉皮士吗?”
“不完全是。”
米奇停下了清理鱼的工作,苍蝇和小黄蜂在鱼的内脏上大饱口福,而他们在一对曾经属于他们的父亲、用木头和霉点斑斑的帆布做成的年代久远的折凳上坐了下来。沃尔特在四周还认出了其他同样年代久远的熟悉物件。米奇和他们的父亲一样健谈,当他向沃尔特絮絮叨叨地讲述他目前的生活方式,抱怨着一系列导致这种生存状况的那些没有好结果的罢工、脊背受伤、几次车祸及无法调和的婚姻矛盾时,沃尔特发现他是个和他们的父亲完全不一样的酒鬼。酒精或者时光的流逝似乎驱走了他和沃尔特不和的所有记忆。他没有展现出一丝责任感,但也因此既不抱戒心,也没有恨意。那是晴朗的一天,他只是在做他的事情。他不断地喝着,但并不着急;下午的时间还很长。
“那么你的钱从哪里来呢?”沃尔特说,“你工作吗?”
米奇颤颤巍巍地侧过身去,打开一个渔具盒,里面有一小叠纸币和大概五十美金的硬币。“这是我的银行,”他说,“我有足够的钱度过暖和的季节。去年冬天我在艾特金有份守夜人的工作。”
“这些钱用完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找到活的。我把自己照顾得相当不错。”
“你担心你的孩子们吗?”
“是的,担心,有时候。但是他们有知道怎么照顾他们的好妈妈。这事我帮不上忙。我终于看清楚这点了。我只会照顾我自己。”
“你是个自由的人。”
“这倒是真的。”
他们不说话了。一阵微风吹过,在彼得湖的湖面投下百万颗钻石。
湖的另一头,几个渔夫在他们各自的铝划艇上懒散地打发着时光。近一些的地方有只渡鸦在嘎嘎叫,还有个露营的人在劈柴。沃尔特在户外度过了整个夏天,其间很多地方比这里更偏远、更混乱,但是从来没有一处会让他觉得像此刻这样远离构成他人生的一切。他的孩子们、他的工作、他的理想、他爱的女人们。他知道哥哥对他的人生不感兴趣——他已经过了对任何事感兴趣的阶段——而他也无意讲述它。无意将其施加于他。然而,就在他想着他的人生是多么幸运和幸福的那一刻,他的电话响了,显示着一个陌生的西弗吉尼亚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