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错误已经铸成(结局)1

给她的读者,算是一封信

作者:帕蒂·伯格伦德

(第四章六年

由于挂念她的读者,明白失去带给他的痛苦,知道在越来越黯然的人生面前,某种特定的声音最好沉默不语,自述人非常努力地想用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来写下面的内容。然而作为写作者,唉,她似乎注定是那些用第三人称指代自己的运动员中的一名。尽管她相信她已经真正地变了一个人,比过去做得好了很多很多,也因此值得重新聆听,她仍然无法让自己放弃这个声音,这个她在无力抓住其他任何东西时找到的声音,即便这将意味着她的读者会直接把这份文稿扔进他的旧麦卡莱斯特学院废纸篓。

自述人首先想说的是,六年是太久的沉默。最开始,当离开华盛顿时,帕蒂觉得闭嘴是她能为自己和沃尔特所做的最友善的一件事了。

她知道一旦得知她去和理查德住在了一起,他会非常生气。她知道他会断言她毫不尊重、体恤他的感受,当她坚持说她爱的人是他而不是他的朋友时,一定是在撒谎或者自欺。但是请注意:在动身去泽西城之前,她独自一人在华盛顿的万豪酒店度过了一晚,数着她随身带来的那些高效安眠药,检查着酒店客人用来垫冰桶的那个小塑料袋。可以轻松地说“是的,可她并没有真的去自杀,对吗?”,并且认为她不

过是在自我表演、自我怜悯、自我欺骗以及若干其他病态的自我这样自我那样。然而,自述人坚持要说的是,那晚帕蒂非常难过,前所未有地难过,不得不强迫自己去想她的孩子们。她痛苦的程度或许不及沃尔特,但她确实非常痛苦。而害她身处此境的人是理查德。理查德是唯一能够理解这一处境的人,唯一她在见到之后不会觉得羞愧得要死的人,唯一她确定仍然想要她的人。她已经毁掉了沃尔特的人生,对此她已无能为力,于是她想,她或许可以同样试着拯救自己的人生。

但是同时,老实说,沃尔特让她非常生气。无论阅读她手稿中的某些页对他来说有多痛苦,她仍然相信他把她赶出家门的做法是不公正的。她认为他反应过度,错怪了她,他只是不愿承认他有多想摆脱她,走向他的女孩。帕蒂的愤怒还伴随着忌妒,因为那个女孩的的确确爱着沃尔特,而理查德却不是那种会的的确确爱着什么人的人(只除了,他对沃尔特的爱达到了一种令人感动的地步)。虽然沃尔特本人肯定不会这样看待问题,但是帕蒂觉得她有权利去泽西城,得到些许安慰和补偿,提振她的自尊,而这正是和一个自私的音乐人上床所能给予她的。

自述人将略去帕蒂在泽西城的那几个月的种种细节,而只是承认,去挠她那时日已久的痒痒确实给她带来了强烈但短暂的快感,她还意识到,她其实希望在她二十一岁、理查德搬去纽约的时候,她就已经这样做了,然后在夏末时回到明尼苏达,看看沃尔特还愿不愿意要她。

因为还请注意:每次在泽西城,她都会想起她和她丈夫最后在乔治城她房间的地板上做过的那次。尽管沃尔特无疑认为帕蒂和理查德是漠视他感受的一对怪兽,但事实上他们从未能摆脱他的存在。比如,关于理查德是否应该遵守承诺,帮助沃尔特推进他的反人口过剩运动,他们不经思索就认为,理查德理所当然必须帮这个忙。不是出于愧疚,而是出于爱和敬重。要在名气更大的音乐人面前假装自己在意世界人口过剩,对理查德来说并不容易,考虑到这点,沃尔特应该从中看出些什么。事实是,帕蒂和理查德之间的一切都注定无法持久,因为他们无法不使对方失望,因为在对方眼中谁都不像沃尔特在他们两个眼中那样可爱。每次之后帕蒂独自躺在那里,都会陷入悲伤和孤独之中,因为理查德将永远是理查德,而和沃尔特在一起,他们的故事总还有变化和加深的可能性,无论这种可能性多么微小,实现的过程又是多么缓慢。当帕蒂从孩子们口中听说了他在西弗吉尼亚作的那番疯狂演讲,她彻底绝望了。看来沃尔特似乎只需要摆脱她就可以成为一个更加自由的人。他们的旧理论——他爱她、需要她的程度深过她爱他、需要他的程度——正好说反了。而现在她失去了她一生的挚爱。

之后传来了拉丽莎身亡的可怕消息,帕蒂一时间感慨万千:一方面为沃尔特感到非常难过,非常地同情他;一方面为自己曾多次希望拉丽莎死掉而愧疚不已;同时突然害怕起自己的死亡;而希望沃尔特或许现在会让她回去的自私念头一闪而过,然后极度后悔来了理查德这里,因而确信沃尔特永远也不会让她回去了。只要拉丽莎活着,沃尔特就还有可能会厌倦她,但是一旦她不在了,帕蒂就彻彻底底没有了机会。她向来讨厌那个女孩,对此也从不讳言,所以她现在没有权利去安慰沃尔特。她知道,如果她利用这样一个悲伤的机会,试图拱回他的生活当中,那只会让她看上去可怕之极。她努力了好多天,想写一封与他的悲痛相匹配的吊唁信,但是位于他感情之纯粹和她感情之不够纯粹之间的那道鸿沟终究无法逾越。最后她所能想出的最佳做法,是通过杰西卡传达她的慰问,并希望沃尔特相信,她确实渴望安慰他,也希望他能够明白,既然都没有发来任何形式的吊唁,那么她也就永远无法和他沟通其他任何事情。因此,从她这方面而言,便有了这六年的沉默。

自述人多希望她能够汇报说,一听到拉丽莎去世的消息,她就离开了理查德,但事实是她又停留了三个月。(不会有人误认为她是一个有决心、有尊严的人。)首先,她知道要过很久,也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一个她真正喜欢的人再次想要和她上床。其次,由于她失去了沃尔特,理查德正在以他那种坚定却不能令人信服的方式尽全力做个好男人。她没有非常爱理查德,但她确实为他这种努力而多少爱着他(尽管,即使在这点上,请注意,她其实爱的还是沃尔特,因为是沃尔特将这个做个好男人的想法放进了理查德的脑袋)。他像个丈夫那样坐下来吃她为他做的饭,强迫自己留在家里陪她看录像,承受她经常性的剧烈情绪波动,但是,她的到来恰与他再次苏醒的音乐创作渴望不期而遇,她对这当中的不便始终心知肚明——他需要整晚和乐队伙伴们待在外面,或者单独待在他的卧室,又或者出现在其他无数女人的卧室里——而尽管在抽象的意义上,她尊重他的这些需要,但她也无法控制地有她自己的需要,比如不在他身上闻到其他女人味道的需要。

为了逃避这一切并挣些钱,她晚上去酒吧当女侍,调制的恰好是那些她一度嘲笑过的咖啡饮品。在家里,她非常努力地表现得随和而有趣,不讨人厌,但是没多久,她的处境就变得苦不堪言。关于这些事,自述人所说的恐怕早已远远超过她的读者所愿意听到的,因此她不打算向他讲述那一幕幕交织着琐碎的忌妒、相互的指责和被说破的失望的场景,那些让她和理查德最终不欢而散的场景。这让自述人想起她的祖国从越南撤离时的情形,最终,我们的越南朋友被从使馆房顶上扔下去,被从正在起飞的直升机上推下去,被抛下等待着残杀或野蛮监禁的命运。不过关于理查德,她要说的确实就只有这么多了,除了在这份文稿接近尾声的地方,还会有一点点他的消息。

在过去的五年里,帕蒂一直居住在布鲁克林,在一家私立学校当教师助理,帮助一年级学生掌握语言技能,并兼任初中部垒球和篮球教练。她是怎样做起了这份待遇很差但除此之外几近完美的工作,详情如下。

离开理查德后,她搬去威斯康辛,和她的朋友凯茜住在了一起,凑巧的是,凯茜的伴侣唐娜两年前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凯茜是一名公设辩护律师,唐娜则在一家妇女庇护所工作,两人合在一起才能挣到一份像样的收入,而总共拥有的睡眠时间也只够一个人好好休息。于是帕蒂主动提出做全职保姆,并且立刻爱上了这份工作。她们的名字是娜塔莎和塞莱娜,是两个优秀、出众的女孩。她们似乎天生有一种维多利亚时代的孩童的举止——就连她们的尖叫,当她们觉得迫不得已要尖叫时,也是在经过了些许理智思考之后才发出的。当然,两个女孩主要感兴趣的对象就是对方,她们总是在互相观察、互相询问、互相学习,比较各自的玩具或者晚饭,兴致勃勃但少有竞争或忌妒;她们似乎有着一种共享的聪明。当帕蒂和其中一个说话时,另一个也会聆听,带着一种尊重的神情,毫不胆怯。两岁大的孩子需要时刻不离的照看,但是帕蒂真的从来也不感到厌倦。事实是——想起这一点,她感觉好了一些——她善于和小孩子相处却不善于和青少年相处。孩子们获取运动技能、形成语言能力、参加社交、人格得到发展,这一系列奇迹般的变化都带给她深刻而持久的快乐,有时候,双胞胎一天一个样,进步清晰可见,她们对自己有多好玩丝毫不觉,对自己的需要却清清楚楚,对她这个保姆更是全然信任,这一切都让她兴奋不已。

自述人不知道如何才能确切表达她的快乐,但是她看得出,关于她自己想要当妈妈的愿望,是她之前没有弄错的一件事。

如果不是她父亲病倒了,她或许会在威斯康辛停留更长更长时间。

她的读者一定也听说了雷的癌症,突如其来、扩散迅速。凯茜本身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她催促帕蒂赶在来不及之前回她韦斯特切斯特的家。帕蒂带着满心的害怕和担忧回去了,发现和她上一次踏进那里相比,她童年时代的家并没有多大变化。过期的竞选用品一箱箱地堆得更多了,地下室霉得更严重了,雷小塔般的《时报》推荐读物摞得更高、更摇摇欲坠了,乔伊斯那个从未尝试过的《时报》饮食版食谱活页夹变得更厚了,一沓沓没有读过的《时报》周日杂志变得更黄了,可循环利用物储物箱更加满溢了,乔伊斯想要成为花卉栽培爱好者的努力成果更加令人心酸地杂草丛生、乱七八糟了,她的世界观中那条件反射式的自由主义变得和现实世界更加格格不入了,她在大女儿面前的不自在表现得更加明显了,雷从嘲讽中获取快乐的方式变得更加莫名其妙了。他如今蔑视和嘲笑的主题是那迫近他的死亡。和其他一切不同,他的身体变化非常大。他变得消瘦羸弱,眼窝凹陷,面色苍白。帕蒂刚回来的时候,每天早晨他还要去事务所工作几个小时,但这种状况只再持续了一个星期。看到他病得这么重,她痛恨自己长期以来对他的冷淡,痛恨自己孩子气地拒绝和解。

当然,并不是说雷就不再是雷了。每次帕蒂拥抱他时,他都会很快地拍拍她,然后抽走胳膊,让它们在空气中挥动,就好像他既不能回应女儿的拥抱又不好把她推开。为了将大家的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开,他四处寻找其他可供嘲笑的话题——阿比盖尔的“表演艺术家”

这一职业,他儿媳的宗教狂热(这点后文有更多描述),他妻子对纽约州政府这个“笑话”的参与,他在《时报》上读到的关于沃尔特的职业遭遇。“看起来你丈夫和一伙骗子搞到一起了,”某天他说,“好像他本人也多少是个骗子。”

“他不是骗子,”帕蒂说,“显然不是。”

“尼克松也这样说过。我记得他那篇演说,就像昨天才听过一样。

美国总统向全国人民作出保证,说他不是骗子。那个词,‘骗子’,我忍不住想笑。‘我不是骗子。’这也太好笑了吧?”

“我没有看那篇关于沃尔特的报道,但是乔伊说他们说得根本不公平。”

“那么,乔伊是你那个信仰共和主义的孩子,对吗?”

“他确实比我们保守些。”

“阿比盖尔告诉我们,他和他的女朋友在她的公寓住过之后,她不得不烧掉她的床单。显然,上面到处都是斑斑点点。椅子上、沙发上也一样。”

“雷,雷,我不想听这个!请试着记住,我可不是阿比盖尔。”

“哈。读到那篇报道,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晚上,沃尔特对他的罗马俱乐部是那么的上心。他一直多少是个怪人。我向来都有这种印象。而我现在可以说出来了,不是吗?”

“为什么,因为我们分开了?”

“是的,是有这个原因。但我想的是,因为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或许可以怎么想就怎么说了。”

“你向来都是怎么想就怎么说。从不克制。”

这句话中有什么东西让雷笑了。“不是向来,帕蒂。其实,比你想象的要少。”

“举出一件你曾想说但没说的事。”

“我从来都不怎么善于表达感情。我知道这让你很难接受。或许所有人中最难接受的那个人就是你。和他们相比,你总是对所有事都那么当真。然后你在高中还遭遇了那次可怕的不幸。”

“我的不幸在于你们处理那件事的方式!”

听到这个,雷抬起一只手,以示警告,似乎要阻止帕蒂下一句不合情理的说法。“帕蒂。”他说。

“可事实就是这样!”

“帕蒂,只是……只是……我们都会犯错。我想说的是,我确实,呃,呃。我确实爱你。很爱你。只是我很难去表达它。”

“那么我猜是我不走运了。”

“我在认真和你说话,帕蒂。我在试着告诉你一些事。”

“我知道,爸爸。”她说,忍不住哭了,泪水中有几分苦涩。他又一次做出那个拍拍她的动作,把手放在她的肩头,然后犹豫不决地拿开,让它悬在半空;她最终明白了,他不可能改变。

他的病情日趋恶化,一名私家护士每天来来去去,而乔伊斯不断溜去奥尔巴尼参加“重要”选举,留下过于曲折复杂的道歉。帕蒂睡在她儿时的床上,再次阅读她喜欢的那些童书,同时向家中的凌乱开战。

她没有费事去征得许可,直接扔掉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杂志和杜卡基斯竞选时的一箱箱的印刷品。当时正是收到一本本种子目录的季节,她和乔伊斯都心怀感激地抓住乔伊斯对园艺的一时热情,并由此终于发掘出一个她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尽管如此,帕蒂还是尽可能地多陪伴在她爸爸身边,握住他的手,允许自己去爱他。她几乎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情感器官在重新布置它们自己,终于将她的自怜不加遮掩地呈现在她眼前,暴露出它全部的可憎,犹如她体内一处丑陋的紫红色肿瘤,需要被切除。在用去那么多时间听她爸爸嘲笑周遭的一切的同时——虽然那变得越来越无力和苍白——她不安地发现自己和他原来多么相像,也明白了为什么她自己的孩子对她的搞笑能力不怎么买账,为什么在为人母最关键的那几年里,强迫自己更多的和父母见面会好一些,因为那样才能更好地理解她的孩子对她的反应。她那关于开创全新生活、一切从零开始、完全独立的梦想终究不过是个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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