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嬴忙还礼。俞嬴、令翊和公孙启将皮策送至门外才回。
回到公孙启院中,俞嬴给公孙启讲诸子之学。从前主要给他讲史书,讲儒家之作,讲管子、李子。讲史书和儒家是为?了让他知道?一些?最基本的史实和道?理,讲管子和李子是为?了经世致用,公孙启以?后是要做燕侯的,这?些?必须懂。因为?如今诸家贤者?云集临淄,俞嬴便给他加了诸子之学,让他了解诸家主张,博闻兼听,才更能辨明是非,想通道?理。
今日讲的是农家。俞嬴说了农家主张,又与他讨论了农家主张与李子“尽地?利之教”的异同,说完这?些?又教了一会儿琴,教完琴,又教他辨认习练诸国文字——公孙启还算用功,俞嬴先前只是教他辨认,于书写上只是点拨一二,并不盯着他写字,今日却很有严师的意思。
令翊看一眼满脸正经的俞嬴,嘴角微微翘起,并不打扰这?对忙碌的师徒,只低头看自己的兵书。
直到了该操练的时候,俞嬴放公孙启去?校场折腾。
令翊笑问:“先生?今日不去?校场吗?”
俞嬴正色道?:“近日俞嬴新得了一卷老子书,要回去?悟道?。”
令翊“哦”一声,笑道?:“既如此,就不耽误先生?——悟道?了。”
俞嬴微笑点头,回了自己的院子。
令翊岂是那么好打发的?果然,晚间令翊来找俞嬴,要跟她一块“悟道?”。
“悟道?又不是吃宴席,就不用扎堆儿了吧?将军与俞嬴还是各悟各的为?好。”俞嬴道?。
“悟道?无需要扎堆儿,论道?一个人却做不来。翊想先论道?,再悟道?。”令翊笑道?。
俞嬴:“……”看着他那无赖的样子,俞嬴到底让他逗笑了。
俞嬴笑了,令翊更得意了:“我们就先论一论,今日皮明简说了什?么,先生?先是笑,后来神色又那样古怪?”
“说——”
令翊一脸“你就编吧”的样子。
俞嬴编不下去?了:“将军为?何不去?问皮明简?”
“不问他,翊也猜得出……”
俞嬴看他。
令翊却笑道?:“先生?不说,那翊也不说,反正是好话……”
俞嬴让这?无赖年轻人弄得哭笑不得,还好话,他说你是醋精……
令翊却又说起正经事:“可?惜皮明简不愿仕于燕,他脾气是直了些?,却着实大才……”
俞嬴笑道?:“等我们走的时候,将他一块绑走就是了。”
这?回轮到令翊无话可?说了。半晌,令翊笑道?:“先生?还会绑人吗?”
俞嬴“呵”一声:“我会的多着呢,将军没见识过罢了。”
令翊的心思不知怎地?拐到了从前在蓟都与世家子们鬼混时见到的一卷帛画上……
令翊俊面有些?飞红,却还嘴硬:“那改日翊可?得见识见识。”说完了,大约自觉“失言”,又或者?不知想到了什?么,这?回令翊连耳朵都红了。
俞嬴不明所以?,越发觉得不懂如今的年轻人。
第67章 那碗枣泥羹
一场秋霜,天气冷下来,燕质子府迎来了远道而来的自己人——燕侯和太子友派来给公?孙启、太子太傅俞嬴及将军令翊送冬衣的人。
《诗·豳风》中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不?只豳地有授衣风俗,燕、齐诸地皆有。燕侯和太子友让人?送来的?,自然不?只是冬衣,还有俞嬴之前总怕不够用的?珍宝财货,成车的?各种吃穿住用之物和燕地土产,以及太子友的信和燕国国内的?消息。
信中?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慰劳俞嬴和令翊的辛苦,嘱咐公?孙启听老师的?话,对他们表达了思念之意,又说国内都好勿念之类。
燕国国内的?消息是负责送“冬衣”的孙新口述的。孙新?是太子友的?亲信门客,对宫内朝内的事都很了解。他说燕侯今年秋天病了两次,身子越发不?好了,又说从边地传来消息,东胡再次犯边,令大将军——便是令翊的?父亲令旷已暂将东胡人打退。
俞嬴看令翊,令翊没什么特别神色,他父亲戍守边关多年,他自己也在东北边地待过很久,已经视胡人?犯边和抗击胡人?为常事。
孙新?笑着将令氏给令翊捎带来的?东西交给他——其中?包括一个?木匣。
令翊打开看一眼,便转手交给了俞嬴。
孙新?有些诧异地看看令翊和俞嬴,却没说什么,只是笑一下。
俞嬴笑道?:“令将军将他的?私财都入了公?库,真真正正地公?尔忘私,重义轻利。”
孙新?忙做感叹状,给令翊行?礼。
令翊跟他还算熟,笑道?:“快得了吧,维初。”
令翊的?婶母安祁还特给俞嬴备了一车东西,既有女子衣物钗环用品,又有家?里特制的?醓醢——如先前一样?,几乎是给出嫁女送东西的?样?子。俞嬴心?里很是感激令翊婶母待自己的?亲厚体贴,心?下琢磨等回?去的?时候也要带些什么特别的?东西送她才好。
最让俞嬴、令翊欣喜的?是孙新?带来了几十燕宫侍卫。孙新?返回?的?时候,这些人?自然不?会都带走。陪公?孙启来齐国为质,不?好一次带太多人?手,这对在临淄打架很不?方便。像前次田克带人?夜袭,若不?是府内人?手短缺,根本不?会让田克逃出去。
孙新?带来燕国消息,俞嬴自然也要将齐国的?事告诉他。其实俞嬴等来齐后,并非跟燕国全然不?通音信,只是说不?了这么细致。俞嬴跟孙新?说了齐国的?招贤纳士、相邦田向整治内政、齐国伐鲁败退前后的?临淄风云、去位却保留封地的?上卿田原……至于田克、于射的?事只是略提了提,免得太子友担心?。
虽俞嬴只是平铺直叙,但临淄城的?波谲云诡、危机重重还是让孙新?面色几变。孙新?叹道?:“来这样?的?敌对之国为质着实太难了。若非太子太傅和将军,这局面真是没法收拾。”
孙新?很快便返回?燕国去了。俞嬴、令翊和公?孙启接着过他们讲书、操练、去泮宫听讲、拜访贤者、与诸使节士人?交游的?日子。倒是有了孙新?带来的?燕国方物土仪,再去拜访贤者、与人?交游时,显得更有诚意了。
比如去拜见墨家?田襄子时,俞嬴便带着孙新?送来的?栗子,再加上燕质子府那棵大枣树上结的?枣。
那日泮宫辩诘后,俞嬴等便去拜见过这位墨家?矩子了。本以为他或许很快就会离开临淄,想不?到他却住了下来。田襄子没有住在泮宫附近,而是带着众墨家?弟子赁居于城北一带低矮宅院中?。此地多匠作者,市井也很热闹,有一种与南城不?同的?鲜活气。
田襄子虽善辩,日常却是个?严肃寡言的?人?。听说那枣是令翊用杆子打落,俞嬴和公?孙启捡的?,脸上少有地露出微笑来,甚至还开起了玩笑:“那枣子没有砸公?孙的?头吗?”
公?孙启笑道?:“砸了,不?过启戴了将军的?斗笠,故而砸着并不?疼。”
田襄子笑起来。
俞嬴说启:“自己捡的?枣格外香甜,公?孙一边捡一边吃,不?提防咬开一个?,里面竟然有半条虫……”
公?孙启立刻苦下脸来,另外那半条虫自然是让他吃到了嘴里。
田襄子越发笑了。
田襄子也很欣赏令翊,不?去鞘与令翊在院中?比剑。令翊剑法大开大合,是为将者的?路数,田襄子的?剑法拙朴刚健,是典型的?墨家?剑法,这样?不?拚力只拼剑招,令翊在田襄子手下只能走几十回?合。
田襄子不?藏掖,指点令翊不?足之处。
至于俞嬴,田襄子对她却有些严肃,这严肃中?却带着些特殊的?意味,一种类似于对墨者自己人?的?意味。田襄子评价俞嬴:“做事还是太着重诡道?了。”
俞嬴行?礼,谢田襄子教诲。
田襄子摇头:“君是只知?过,而不?改。”
俞嬴有些尴尬地笑了。
田襄子却道?:“让过一阵子就离开齐国了,孟敬先生会回?临淄来。亦冲有事,便来找他。”
俞嬴道?谢:“先前俞嬴被人?劫持,还多亏孟敬先生相救。”
田襄子道?:“孟敬先生与让说了。还说亦冲先生像我们墨家?人?。”
俞嬴只笑。田襄子也只点到为止,并没说招揽她加入墨者的?话。
田襄子对俞嬴、令翊和公?孙启虽和蔼,但他却实在是个?严肃的?人?。若说拜访谁最令人?愉悦,那一定是拜访农家?范伯臼。
范伯臼六十来岁,身材矮小,脸面黑瘦,着粗衣草履,不?像田襄子虽也着褐衣,但自带威严,没人?把田襄子当平常老者,范伯臼则看起来与农田中?劳作的?老叟没什么两样?。
这老叟爱笑,爱唠叨,爱吃,常说的?是:“能有一块田,能吃上饱饭,咱种田人?便知?足。”
俞嬴也给范子带了栗和枣。听说那枣是令翊打的?,俞嬴和公?孙启捡的?,老叟也很高兴,称赞他们能“与民并耕而食”,是贤者。1老叟表达高兴的?办法就是亲自烧水,要将俞嬴带来的?栗和枣煮来招待他们。
这场景很像乡野里闾亲朋往来的?样?子。莫说公?孙启,便是令翊也从没被这样?招待过。对此,俞嬴却还算熟,她吃过水边人?家?的?鱼菜羹,吃过猎户的?烤兔子腿,吃过只加一点米粮的?藿羹,还吃过乡民们祭祀后共食的?五谷粥。
俞嬴笑道?:“我来烧火。”
范子摆手,笑道?:“亦冲能捡枣已是不?错了,倒也不?用来烧火,证明自己什么都做得。你莫要弄我一屋子烟。”
这老叟竟然看不?起人?……俞嬴悻悻:“我还会煮枣泥羹呢。”
这回?不?但范子和他的?弟子诧异,令翊和公?孙启也诧异地看着她——实在是先生虽爱吃,但真的?没下过厨。
俞嬴所?谓的?枣泥羹其实是枣泥粥:“米先泡两个?时辰,大火煮开,小火慢煨,莫要搅动;枣子泡过,去皮去核,只取其肉,碾碎成泥;等米粥软烂粘稠了,把枣泥加进去,再略煮一刻便好了。”其实吃的?时候还要加饴蜜,但范子是农家?人?,尚简朴,俞嬴也就不?提饴蜜的?事。
即便如此,范子还是笑道?:“亦冲说的?是贵人?们的?吃法,咱农人?可没法这么讲究。”
俞嬴却道?:“若为政者薄赋敛,劝农桑,又无水旱之灾,农人?收的?粮足够一家?人?嚼裹儿,农闲的?时候,怎么就不?能这样?煮些东西吃、让老老小小的?嘴高兴高兴呢?”
听了俞嬴的?话,范子感慨:“天下农人?谁不?盼着这样?的?日子呢?”
范子看一眼公?孙启,又看看俞嬴和令翊:“但愿臼能看到这一日。”
从范子处回?到燕质子府,令翊却又作起妖来。
“先生煮枣泥甜羹的?本事,是家?传吗?”令翊问。
俞嬴诧异。
“先前齐相说与公?子俞嬴是故交,不?止一次吃过咱们院中?树上枣子做的?枣泥甜羹……”
田向说过那么多话,俞嬴哪记得这种无关紧要的?,此时只好糊弄:“是家?传!我们俞氏家?宴的?时候一直有这么一道?甜羹。小的?时候,吃不?了别的?,这个?最好克化,家?宴上孩子们都用它果?腹。若有人?生病了,庖厨也往往为他煮这道?羹吃。每个?俞氏子弟对这羹都记得很清楚。”俞嬴说得几乎自己都信了。
见她说得这样?真,令翊点点头,不?再吃自己“臆测”的?陈年飞醋。
俞嬴松口气,回?到自己的?院子。
这道?枣泥甜羹确实跟田向有关。枣固然是自己院内树上的?枣,煮甜羹的?却是田向。田向早年家?业不?丰,虽家?里有几个?奴仆,但老的?老小的?小,田向长得像个?贵介公?子,其实颇做过些活计,他甚至还懂些烹煮之道?。
俞嬴跟随阿翁游走列国,自然也吃过苦,但阿翁一直尽自己之力护着她,俞嬴便有些娇,又有点懒,于吃食上,只想吃,而不?愿、也不?会做。
两人?最是情浓的?时候,或者后来田向惹了她,便会做东西吃哄俞嬴。大多数时候,田向只是削点果?子,再浇点蜜浆之类糊弄,偶尔才会做这样?麻烦的?。
若是因为惹了俞嬴生气煮这枣泥羹,有这热乎乎甜滋滋的?羹,有他“委屈巴巴”的?脸,俞嬴再大的?气也消了。
最后一回?在这院子里煮枣泥羹,田向已经很得先齐侯重用了,出去也赫赫扬扬的?,有些现?在的?样?子了。他煮枣泥羹是因为俞嬴不?满他不?择手段对付吕氏旧臣剧氏和昌氏。
那碗羹放凉了,俞嬴也没有喝。
第68章 田向请帮忙
先前俞嬴去找田向让他护着点邹子等贤者士人时,田向说有事情请俞嬴帮忙,俞嬴一向买卖公道,对田向让她帮忙的事一诺无辞。
如今田向的门客王渔便来诸侯馆请她?了。
俞嬴将公孙启要?做的功课交代给他,对令翊说有楚国士人占季围等说这几?日来访,若是今日来了,请令翊代为招待,并?把自己书案上那几卷楚人歌诗交给他们。
令翊严肃地点头,没有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