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王渔皱眉问:“主君是说会乱到?这边来?”

“或许如?今已经?往这边来了?。先生去吧。”田向道。

王渔走后,田向又吩咐亲信侍从?张满:“带五十人?,略掩饰,做流民装扮,去田原府。如?有饥民去闹事,你们趁乱而入。若有他人?杀田原,助他们即可?;若无人?杀田原,或是田原侥幸逃脱,杀之!”

张满也领命而去。

田向坐到?书案后,拿起一卷书简来看。他的目光虽落在书简上,心思却没在上面。

先前只看流民来得这样快、这样多时,还不敢肯定,如?今田向却肯定了?八九分?——这次民乱是明月儿做的局。

她报复心重,不喜欢吃亏,哪能看得齐国留着自己的粮,却朝燕国借粮?估计她答应的时候就算计好这件事了?。

她做事总是带着自己的印记。比方喜欢借力打力,比方只让人?带着饥民抢了?城西粮仓,却留下了?另外三个。

若是临淄几个粮仓都被抢了?,别的都邑的粮一时运不过来,那些没抢到?粮的老弱贫者,明日就会断顿,这个时节,很快便会冻饿而死。这是她的兼爱。

一边笑眯眯,一边出狠招报复;一边当强人?抢东西,一边兼爱;一边搅动列国风云,一边非攻;又张扬,又谦虚;又守礼,又随意;又有情,又无情……

田向闭目,放下书简。

按她从?前做事的样子,这么大手笔,弄这么多人?来,不会只抢城西粮仓、揭露齐国有粮这一件事——那便还有田原了?。

那一箭之仇,她是一定要报的。

***

田原到?家,正?是最?乱的时候。家门已破,内内外外都是人?,侍从?奴仆们还在与饥民对战,也有饥民用衣裳兜着粮食或扛着装满粮食的麻布囊往外走。

田原拔出腰间佩剑,大喝:“杀了?这些乱民!”

除了?四个贴身?侍从?,其余跟他出门的人?都冲向饥民,田原府上原本的侍从?们也神色一振,手下的剑似都快了?两?分?。

然而这些饥民并不好对付,他们手里竟然也有剑。一个身?材高大的“乱民”只一剑便将一个侍从?捅了?个对穿。

田原的贴身?侍从?耒道:“家主,情形不对!那些人?不是乱民!”

田原也看了?出来,特别是那个高大的乱民,身?形有点熟……

侍从?耒说的也是他:“那个人?,剑法不在耒之下。”

侍从?耒和先前追杀大夫于射被公子午的人?杀死的侍从?布都是田原身?边最?亲信的人?。他们的剑法在临淄城即便不是数一数二,也是极出类拔萃的。

田原带了?那么多侍从?加入进来,战况却依旧越来越坏,不少侍从?或死或伤,能战者越来越少。

那个身?材高大的乱民砍杀两?个挡路的侍从?,朝这边突来。

他是奔着自己来的!电光石火间,田原认出了?这人?是谁。

侍从?耒仗剑上前:“家主快撤!”

田原脾气刚硬,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但形势逼着他,不得不撤。另外几个贴身?侍从?护着他往外走。

却有另外几个人?拦住他的去路。这人?虽把?脸涂了?一层黑灰,又拿布巾遮住口鼻,田原还是认了?出来——田向的亲信侍从?张满。

张满二话不说,抬剑刺向挡着田原的一个侍从?。

田原的另两?个侍从?被穿着一身?破衣烂衫的鹰和皓杀死。

一柄剑搁在田原颈上,田原缓缓回头,脸上露出近二三十年不曾在他脸上露出的惊恐之色。

令翊抽剑。田原颈间鲜血喷射出来,双目圆睁,高大的身?躯倒在地上。

张满对令翊点下头,招呼自己的人?撤走。

田原死了?,其长子邕也被杀,其余家眷锁门闭户躲在内宅,侍从?们死的死逃的逃,灾民们忙着搬运粮食,令翊带着燕质子府的人?也悄悄撤了?出去。

到?饥民离开田原府第,令翊安排的另一波“奇兵”都没有等到?来救援田原的人?。

与田原府一样被抢了?粮食的,还有几个在临淄颇有刻薄名头的权贵。这些权贵家或许因为侍从?不像上卿府的这样厉害,早早放弃抵抗,死伤都不多,在粮食上却损失很是惨重。

也因为这一抢,相邦田向让卿大夫捐粮以纾国难时,卿大夫们答应得颇为痛快。当然这是后话。

据田向府阍人?说,也有一股饥民来到?其府门前,但饥民中有人?说“这是相邦府,就是那个怕大家吃不上饭,给官仓入籴粮食,操心修河堤的相邦”,于是饥民们绕过了?田向家,去了?不远处一位贷腐粮于民的郑大夫家。

听阍人?这样说,田向笑一下,明月儿这是对我?手下留情了?。

第82章 下面的一环

齐侯宫中?

先是田卓来报饥民哄抢城西仓廪后又入士大夫家抢粮,饥民势众,都畿戍卫不足以阻拦,随后田原的次子田肃来报其父其兄被抢粮的乱民杀死,接着又有几个权贵进宫哭诉家中?被抢,相邦田向也再次入宫来。

齐侯尚处在对其叔父田原之死的震惊中,人显得有点愣。

别人都打?发走了,田向对田肃道:“且把家中收拾收拾,为叔父和兄长?装殓设奠,这?是大事。明?日宗亲和礼官就该到了,到时候殡葬诸般事宜听族中长辈和礼官的。出?了这?种事,府上恐怕会有不凑手之处,稍后我让人送些财货吃食米粮过?去。”

田肃一边涕泣一边谢他。田肃比齐侯大一些,其兄田邕只是庸碌无为,对前途家事还是上心的,田肃虽名“肃”,却?一点都不肃,每日痴迷六博吹竽、醇酒美人,是其父口中?的“不肖子”。今日出?事时?,他正在屋里与姬妾喝酒。外面乱起来,他带着妻儿姬妾躲在自己院中,根本没敢往前面去,却?也因此得以保全。

田向的话提醒了齐侯。齐侯道:“相邦说得是。你且回去为叔父和兄长?装殓设奠,殡葬中?缺什么用什么都从寡人的内库走。明?日寡人也会亲往致奠。”

田肃行礼退下,只剩了齐侯和田向。

齐侯已从震惊中?缓过?神儿来:“这?是阴谋!”

其实从先前田向走了,齐侯就在琢磨这?事,如今又加上田原之死。

齐侯道:“民乱定是有人在背后指引的,不然不会几个地方的饥民同时?乱起来。这?人还与叔父有仇,不然乱民怎么就找上叔父?他又不像田畴郑环一样吝啬爱财。”

田向问齐侯:“君上以为是谁做的?”

齐侯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些外?国使者,比如燕使俞嬴。是叔父先提出?与外?国借粮的,他们这?些外?国使节自然不满。也是叔父说要伐燕,但伐燕的事只有自己和相邦知道,难道是相邦……

也或许是魏使,那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子。听说其祖父死于当年的廪丘之战,那他与叔父勉强算是有私仇。

说到私仇,去年伐鲁,有一个鲁国公子坠马而死,难保鲁公子文不记恨,但公子文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来吗?还有当年的公子俞嬴是如今这?个俞嬴的族姊,赵使柏辛兴许也有什么亲朋故旧之死与叔父有关……列国征伐不断,叔父秉政多年,这?些外?国人可能谁都跟他有点仇怨。

但这?些外?国使者绝不会手下留情,只带着乱民抢一个粮仓……齐侯看向田向,又挪开眼睛,终究不太?相信他会纵民抢粮。

齐侯回答田向:“寡人说不好,只觉得这?事是有人谋划的。”

“向也以为此事背后有人谋划,不然不会几处饥民同时?暴乱。但作乱者众而杂,各地各色人等都有,别有用心者夹杂其中?,待暴乱平复,别有用心者便撤离了,这?事不好追查。”

田向说的是实情,齐侯无奈地点点头。

“当务之急,还是先善其后。”田向道。

田向从袖中?取出?帛书。帛书上是草拟的安民和调粮章程。平日他用着最顺手的门客王渔不在,他便自己拟了,此时?呈给齐侯:“此事宜早不宜迟,向草拟了安民和调粮章程,君上看有什么需要添补变动?的。”

这?是前次田向来时?说好了的,齐侯也不想再在这?件事上有风波,相邦在处理政事上一向周全,齐侯只略看一看,便点头:“很好,待会儿就让内史?据此拟谕告及传令都邑吧。”

田向又说起都城戍卫之事。

如他国都城一样,临淄戍卫有三?重,宫禁甲卫,这?是守卫君主宫室的;都城戍卫,管着稽查城门、日夜巡防、缉捕贼寇、救火平乱等诸般事务;另有城外?驻军,防的主要是外?敌。因临淄在齐国腹地,离着边境不近,这?城外?驻军不过?是按例所设,人数不算很多,若如赵国邯郸那样离着韩国那么近,城外?驻军总要翻几番。

田向先请罪:“此次民乱,都城戍卫监管不力,有失职之责。掌管都城戍卫的小司马田卓是向荐与君上的,向合该与之同罚。”

城西之粮被抢了,叔父田原死了,虽知道这?样大范围的民乱不是都城戍卫那几千人能阻挡的,齐侯依旧对田卓有些迁怒,此时?听田向这?般请罪,倒不好说什么了。

齐侯道:“此事与相邦无干。卓年轻,还需要历练,但这?事上也没什么大错,乱民实在太?多了……”

田向行礼谢齐侯不罚之恩,又道:“君上所言亦是,此次民乱也给我们提了醒,我们的都城戍卫之力不足,当增之补之。”

齐侯眼中?闪过?犹疑之色,田卓失职,相邦反要给他“增之补之”……

田向接着道:“君上何妨再立一支禁军,驻于宫外?,专司处置这?些都城戍卫无力处置的殴斗暴乱。”

齐侯神色一缓:“善!”

齐侯又问:“相邦以为,谁可领这?支禁军?”

田向道:“既是君上禁军,其统领自然是君上择信重之人担任,为臣者不便多言。”

齐侯神色愈缓:“兄长?何必外?道?叔父去了,家事国事,寡人能倚重的,只有兄长?了。有什么事,是我们不能商量的?兄长?考核官吏,对诸人才干脾性最熟,有什么人选,我们一同讨议。”

田向微沉吟:“大将军郑牖之子郑燮如何?他出?身将门,少年时?便有勇武之名,如今是君上宫禁甲卫长?之副。他在宫禁中?几年,想来君上对他熟悉得很。他若带这?支禁军带得好,日后就能放出?去征战攻伐,为国建功,君上也又多一将才。”

齐侯道:“善!”郑氏早年便投靠田氏,在先君与悼子夺位时?,又支持先君,最是忠心。齐侯固然更青睐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宫禁甲卫长?田忽,对郑燮却?也不是不信任。

相邦田向与郑氏之间却?一直平平。去年齐军夺回被赵国抢走的几个城池之前,掌管浮阳大营的郑椽与驻守饶安的田佩互相攻讦,差点在军中?闹出?乱子。田向奏上,将郑椽、田佩都换了下来,叔父还来为他们抱过?不平。

田向这?一提议,让齐侯对他疑虑去了不少,再想想他考核官吏、粮仓平籴、兴修水利……齐侯也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相邦待自己没有二?心,实在是若他有二?心,那后果……

他们君臣便这?样敲定下来,从城外?驻军中?拨出?人来组建一支新的禁军,由郑燮统领,以应对那些都城中?的不期之变。

田向又提议号召卿大夫捐粮以纾国难。

齐侯点头:“寡人的粮仓都空了,他们也该做点什么。有今日之事,想来他们也不会不应。”

又说了些别的政事,田向方告退。

第二?日一早,魏使魏溪便到了燕质子府,一见?俞嬴,先比个称赞的手势,笑道:“到底是咱们亦冲先生?!这?一环套着一环的,估计齐侯都懵了。我胸中?这?一口恶气也终于出?来了。”

俞嬴摆手:“在人屋檐下,行此险招,纯是被逼无奈之举。俞嬴其实只想陪公孙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窝几年,再安安稳稳地回去。”

魏溪道:“溪就不一样。溪来齐国,就没想安稳……”

俞嬴、令翊、公孙启:“……”

看三?人一时?无语的样子,魏溪大笑。

“下面一环,先生?不宜领头出?面,由溪来做。”魏溪道。

俞嬴行礼:“诸国之公道,便全赖魏主持了。燕国多谢魏侯、多谢仲川。”

令翊和公孙启也行礼。

魏溪忙还礼,笑道:“突然就行上大礼了,到底是儒家人。”

魏溪又问:“你们看了那谕告了吗?说什么预留的春耕种粮……这?一定是那位相邦的主意。长?得正人君子模样,专会糊弄人!”

俞嬴微瞥一眼令翊,点头:“仲川说得很是。”

令翊神色肃然,也看一眼俞嬴,没说什么。

魏溪令人给相关各国使节送书信,让大家去魏馆商议齐国有粮不赈济灾民却?朝他国借粮之事,随后便率领众使节去齐宫求见?齐侯。

齐侯蹙着眉头接见?了他们。

这?是魏溪自认为出?使以来最风光的一天。他当面怒陈齐侯不恤灾民、隐瞒实情、弱人肥己、包藏祸心等诸般过?错。齐侯以田向所说的“仓中?是为春耕预留的种粮”为由搪塞,但魏溪是使节,口齿不够厉害,如何能当使节?

魏溪道:“如此,是溪等错怪齐君了?溪是愿意相信齐君的,但为堵天下悠悠众口,还请君派一二?小吏,带着溪等去另外?几个仓廪看一看。溪等不怕劳顿,也愿意去别的几个齐地大都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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