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侯怒,说魏溪用心险恶,扰乱齐国之内政,挑唆齐与诸国关系。
魏溪不怒,只是问:“齐君这?是不敢?”
齐侯愈怒,命人将魏溪赶出?去。
魏溪先行一礼,冷笑着走了出?去。随魏溪来的,便没有与齐国亲睦之邦的使臣,众人共进共退,也与齐侯告辞离开。
宫门处,魏溪等遇见?齐相田向。
魏溪还带着刚才在宫里对齐侯的劲儿,如斗胜的雄鸡将军一般,对田向昂然行礼。
田向谦和还礼。
魏溪笑问:“那谕告一看就是相邦的手笔。相邦就不怕灾民去府上敲门吗?”
田向看一眼魏溪身后不远处的俞嬴:“他们倒是从敝宅门前经过?,却?未曾去敲门。”
魏溪阴阳怪气地道:“相邦幸甚至哉!但愿日后也常得如此吧。”
双方再行礼,其余诸使也行礼,与这?位齐相告辞。
田向看着俞嬴与其余使节坐车离开。
齐国按照田向救灾之策救抚饥民,情势很快稳定下来,邹子等大贤却?要离开了。
第83章 送别大贤们
邹子是第一个走的。老叟听说外面饥民差不多平静了,头日?说让弟子们收拾收拾,第二?日?晨间便?离开了。
因邹子离开得突然,没多少人知道,故而送行的人不多。与来时公子畅带人奉迎随护,乘着上驷文车,身旁跟着几十?弟子,许多临淄士人郊迎的热闹比,场面显得很是萧索。
俞嬴几乎算邹子半个弟子,她与令翊和公?孙启是在的。
俞嬴送上一领裘衣,不是什么风骚名贵的狐白裘,却?厚实暖和,且特意让婢女?缝制时将衣领加高了些——老叟年纪大了,常常肩背疼,很怕颈后?风。裘衣本是想做新岁礼送给邹子的,如今却成了送别礼了。
当初为了应对齐侯的挤兑,也为了坏齐国求贤之事,把邹子卷了进来,此时看老叟黯然离开,俞嬴心下颇为愧疚。她也未曾想过请邹子去燕国,在这?个大争之世?,邹子的宁折不弯、仁义之道,怕是在哪国都?难得用。让这?样一个为其胸中道义抱负奔走半生的人,于暮年再次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是有些残忍了。
俞嬴深深地施礼,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此时的道歉无用且无耻。
邹子干瘦的脸上露出微笑,轻声道:“问你你也不说,真不知道你老师是哪一个。倒是我?儒家人的底子,终究行事太诡谲。我?当初来此是不是与你有关?这?回粮食的事,是不是也是你谋划的?”
俞嬴看向?邹子,老叟都?知道了。
“早在二?十?年前,我?便?知道我?之道不容于世?,但到底是凡俗人,又总盼着‘万一’呢。这?个年纪,能再来临淄,见到许多当世?贤者,与他们当堂论?道,能见到这?么?多向?学的士子,把仁义之道讲给他们听,我?很高兴。这?次再回邮棠,也算没什么?遗憾的了。”
老叟这?么?说,俞嬴越发无地自容。
邹子看着俞嬴:“亦冲,记住你自己说的,‘世?事有变迁,朝代有兴衰,而仁、义、道、法长存!’为这?仁义道法长存,我?辈虽九死而不悔。”
俞嬴郑重行礼:“俞嬴谨记先生教诲。”
令翊和公?孙启跟着一起行礼。
令翊与大贤们交往不多,却?不知为什么?,格外讨老叟们喜欢——大概老叟们也是看人先看脸的。
令翊对邹子道:“先生保重。”
邹子点头:“公?孙和亦冲在临淄的安危皆系于将军。将军也保重。”说着还拍拍他的肩膀。
对公?孙启,邹子则一脸慈爱:“公?孙好好读书、好好习武,日?后?也好为你祖父和你父亲分忧。”
公?孙启恭敬行礼答应着。
研习黄老的陶子从车上取下琴来,坐在路边大石上,弹琴唱《凤兮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1
这?是当初楚狂人劝孔子的话,楚狂人还说“今之从政者殆而”,说的不就?是如今的齐国齐侯这?样的吗?
众人皆黯然。
至变征之声,弦断琴绝。
陶子收了琴,对邹子道:“先生先行,吾不日?亦将离开。”
邹子点头,看看诸人,彼此都?再次行礼道别,邹子登车,带着诸弟子离开。
齐相田向?轻车简从急急而来,却?还是只看到个车队远去的身影,甚至诸送行者都?已上车离开了。俞嬴和公?孙启同坐一辆安车,令翊骑马在车旁护送,他们与田向?相对而行。
公?孙启正撩着车窗帘往外看。看见田向?,公?孙启对他颔首作礼。令翊也对田向?点点头。俞嬴没有露面。田向?对他们还礼。双方车马错身而过。
邹子走后?,一些贤者也相继离开,俞嬴、令翊和公?孙启都?去送行。离别总是让人伤怀,其中场面最和乐的是送农家范子。范子质朴诙谐,一句“你们想我?,就?去看我?嘛,老叟给你们做焦脆粟米饼吃”,就?把离愁别绪驱散了。更让俞嬴等高兴的是他们劝动范子去燕国。
俞嬴笑道:“等我?们回燕国,跟先生一起锄禾种菽。”
老叟笑话她:“别提种菽!上回你们帮我?种菽,独独你种的出苗最少。”
俞嬴:“……”
老叟及众人都?笑了。
俞嬴也只好笑道:“届时先生的书也差不多完成了。俞嬴看了书,懂了其中道理?,也就?会种了。”
范子笑道:“好,我?们在燕国等着你们。”
邹子、范子、陶子等都?是赶在岁日?前离开的,还有一些贤者士人因为冬日?路不好走,拟等天气转暖再行。泮宫怕是一时很难再有这?两年的热闹了。
孟敬先生和他手下墨者们却?未走,不过他们本来也不是因为齐侯招贤纳士来临淄的。孟敬先生常在这?里,是因为临淄繁华,有不少墨者在此为匠做工,这?么?多的墨者需要有人统领。
因这?场大灾,因诸贤的离开,这?个岁末,相对去年要简单得多,俞嬴只应酬诸位使节就?好——齐侯的岁末大宴庄重固然还是很庄重,席面却?颇为简素,很合今年有灾情的气氛。诸临淄权贵闻弦歌而知雅意,节庆宴席都?少了,能不办的就?不办了,办也没往年那么?奢华热闹,故而去齐国权贵之家赴宴的事,俞嬴也省了。
这?其中,于岁末酒宴,省得最彻底的是齐相田向?,据说什么?宴也没办。上卿田原死了,他是临淄最有权势的人物。见他如此,诸权贵也纷纷把后?面的宴席去掉了。
齐宫岁末大宴上见了一回,其后?俞嬴便?未再见他。
岁日?那天,燕质子府却?收到了田向?送的节礼。还是王渔送来的,一车醓醢。
俞嬴、令翊和公?孙启正在屋里玩六博,输了就?在脸上点个红点儿。俞嬴平日?不怎么?傅粉涂朱,东西却?是有的,这?会子便?拿来做惩罚之用。她照旧输多赢少,额头上自戳了一堆红点。公?孙启看一眼其师,便?想笑。令翊也又嫌弃又无奈地笑,笑完了,却?偷偷给俞嬴些提示。奈何这?位先生头硬得很,不撞南墙不回头,结果自然是头上又多一个点子。
王渔便?是这?时候来的。俞嬴来不及洗脸,便?带着一脑门子红点见他。
王渔一怔。
俞嬴笑道:“有多少点子,就?是俞嬴输了多少局六博。”
王渔笑起来。
王渔先致新岁之辞,再说醓醢的事:“今年敝邑事多,敝主不能设宴招待远来贵客们了,便?让渔给诸位使节送些小食,请莫要嫌弃。”
既说是主国相邦送外国使者的节礼,自然不好推却?,俞嬴笑着致谢,也按邦交之仪将一些燕国土物让王渔带回去作为还礼。
王渔走后?,俞嬴让人把那些醓醢收拾了。
公?孙启摇摇头,拍拍令翊的袖子:“今晚有蒸的嫩羊肉,不蘸醓醢真的不好吃。将军明日?再淡食吧?”
令翊抬手摁他的头——这?一年间,启的个子又长了不少。
王渔回去与田向?回禀已经将醓醢送到,也说了回礼的事。
田向?点头:“她做什么?呢?”
王渔顿一下,看着独坐书案后?带着一身冷清气的田向?:“上大夫额头上戳了许多朱红的点子,说是在玩六博。”
田向?没有再问什么?,只是与王渔道了辛苦。
王渔告退。
王渔走后?,又过了片刻,田向?哼笑:“玩六博……”
和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快,转眼便?是二?月。燕国有人来质子府报讯,燕侯病重。
第84章 又生新变故
其实燕侯病重已经有几个月了,只是因去?岁齐国受灾,与列国借粮,燕国按太子太傅俞嬴之计,未给齐国确定的回?音,也就不好?如前年一样让人给公孙启、俞嬴、令翊送冬衣来?,燕国这些大事小情,俞嬴等也就所知不详。后来临淄饥民暴动之事,也是俞嬴传讯回?武阳,没想到时隔两三个月,再收到燕国消息竟然是燕侯病重。
已经到了传讯来?临淄的地步,燕侯之病便是真的回天乏术了。燕侯为君几十年,一生胆小懦弱、碌碌无为,若他?薨逝,太子友继君位,燕国或许能有新气象。但对公孙启而言,燕侯是其亲祖父,是很疼爱自己的长辈。听说燕侯病重,公孙启当?场便落下泪来?。
俞嬴和令翊担忧的则是有人“伐丧”。如今诸国征伐没什么道义可讲,伐丧是常事,前年齐国伐鲁便是例子。最可能趁着燕侯之薨侵燕的,也是齐国——这大约也是太子友特意让人传讯过来?的原因。
俞嬴的院子中,俞嬴和令翊一起散步。
令翊问?她:“之前赵国夺取的平舒、河间、平河几城又?让齐国抢了回?去?,齐师又?能像从前那样没什么障碍便到达燕境了。先生以为,这次齐人会趁机伐燕吗?”
俞嬴沉吟:“应该还?不至于。一则是齐国刚遭了灾,赈济灾民之后,还?能有多少粮草可供大军征伐燕国?
“燕国也不是鲁国。君上年老体衰,太子监国佐政不是一年两年了,别的公子都还?安分,便是君上真的山陵崩,燕国朝内也出不了乱子,况且燕国国土广大,兵车万乘,比鲁国难打得多。”
俞嬴没说的是,田原这个热衷征伐的上卿死了,如今朝中最有权势的是田向。田向自然不是对攻城略地没心思的谦谦君子,但他?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齐国国内还?没从连年征伐和灾荒中缓过?劲儿来?,他?应该不会想这时候去?攻伐燕国。
但话又?说回?来?,俞嬴叹口气:“齐侯暴戾好?战,会不会不管不顾硬要伐燕,也是说不准的事。”
令翊道:“齐国即便今年不动,明年、后年……总有一日会伐燕。只要燕国一日贫弱,便一日受人欺负。”
俞嬴微笑:“我等着将军当?大将军、把入侵的齐国人揍得满地找牙那天。”
两人同时笑起来?,刚才的沉重消散。
令翊轻声?道:“届时先把齐相揍得满地找牙……”
俞嬴本该全当?没听见的,但看见令翊两分抱怨、三分委屈、醋意浓重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嘴欠道:“齐相自持身份,应该不会亲自带兵征伐。”
令翊斜睨俞嬴:“先生这是心疼他??”
俞嬴立刻转了话音:“我是说,长羽你若想揍他?,趁着这会儿在临淄,赶紧动手。”
令翊笑起来?,嘟囔:“先生的嘴,根本不能信。”
说完了这些轻浮话,俞嬴便有些后悔,但看令翊笑,她又?有些开心。
因燕侯病重,为防不测,俞嬴提前定了几条归燕之路,设人手马匹车辆于沿途接应,另外,她还?想,自己或许需要去?见一个人。
不几日,又?是三月上巳。
春日生发,野外能吃的东西多起来?,受灾各地都还?在赈济粮食,上面又?下发春耕种子,饥民们纷纷返乡。临淄几乎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繁华中。
齐侯心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有不痛快的事。
去?年卜官卜算着,合该今岁上巳请贤者士人从旧泮宫移到新泮宫去?。新泮宫里挂着自己请大贤题写的匾额,院子里有记叙招贤之事的勒石,群贤毕至稷下,聚众讲学,辩难论道,自己也去?听一听,褒扬一番,亲赐下些东西,再送出些大夫、上大夫之位……是何等盛世盛景。
然而如今有名望的贤者十去?其七八,听说在泮宫听讲的士人也少了,这哪里还?“盛”得起来??都是因为那场民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