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嬴又想起令翊。令翊不?同,他?那么年轻,翠竹青松一样的少年将军,合该沙场建功,列国扬名,夫妻恩爱,子孙满堂,一生都没?有暗影,跟自己这种前世?今生每个毛孔都是阴谋算计的不?是一路人。因自己从前太过轻佻,害他?与自己有了这种牵扯。好在时日?还短,牵扯没?那般深,还来得及……
自己这种,就该老老实实一个人待着。是赫赫扬扬,还是落拓潦倒,是侥幸功成,还是中道而败,最后是寿终正?寝,还是死于极刑,或者像前世?一样死于暗杀,都一个人受着,不?牵累旁的什么人。
令翊,就像田向书信中说的,知道他?一切都好,就“吾心甚安”了。
俞嬴送葬回来,把自己洗涮了一遍,不?管那些?案牍文?书,去园子里吹风赏景。秋风吹得树叶子飒飒作响,吹得树上的果?子摇摇晃晃,吹得人很是舒爽。
令翊拎着一个包裹来园子找她。
俞嬴站起来相迎,笑问:“将军这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令翊把包裹放在她刚才坐的席子上,解开,里面是一件全新的兕皮甲,做得很精致。看大小就知道不?是令翊的,俞嬴想起从前令翊用?他?的甲胄简单粗暴地给自己改的那一件来……
果?然,令翊道:“让人给先生做的皮甲。先生穿上试试,看合适不?合适。”
俞嬴笑道:“是将军要去守边,怎么倒给我做这个……”
秋冬胡人容易犯边。不?出旬月,令翊便?要带着补充给守边之?军的辎重去燕北了,跟他?同往的是其堂弟,才十六岁的令敏。
令翊道:“情势紧的时候,先生出入都要穿上它,莫嫌麻烦。这件前后心都是双重皮,沉是沉了点,但能帮你挡挡暗箭。”
看着他?认真的神色,俞嬴只能点头答应着。
俞嬴请令翊坐,又让侍女去给他?端碗蜜浆水。
俞嬴问他?:“此?次去守边,路过蓟都,停留几日??”
“停留五六日?吧。有些?辎重是从蓟都起运的。”
俞嬴笑道:“也再陪陪令堂。”
令翊从齐国回来,倒是去蓟都探望其母,在那里待了些?时日?,但对一位母亲来说,还是太过聚少离多了。
令翊点头。
俞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问:“前次回蓟都,令堂没?有张罗给将军说亲吗?”
令翊看她。
俞嬴老气横秋地劝他?:“长羽,你年岁也不?小了,得抓紧啊。”
令翊直直地问她:“先生不?知道我为何至今未娶吗?先生不?嫁我,让我去娶谁?”
俞嬴收起刚才假装的嬉皮笑脸,正?色看着令翊:“长羽,你觉得跟我认得几年,又曾共过患难,便?觉得知道我。其实你连我名字是不?是真的叫明月儿都不?清楚。”
令翊一怔。
“我曾跟你说过,我心黑手辣、不?择手段,早就没?了真心。我的‘心黑手辣’‘不?择手段’,这几年你见过不?少了,为何就不?信后面半句呢?”
俞嬴又道:“将军这样的容颜性情,我自然喜欢。就像娴雅美貌的女子之?于那些?朝中权贵,但他?们对满堂姬妾可还有真心交付?若将军不?在意真心不?真心的,只求皮肉欢愉,我尽可相陪——反正?我对将军美色一直垂涎得很。将军今晚要留下吗?”
令翊看着俞嬴,脸红一阵白一阵,竟一时让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俞嬴放缓了神色:“长羽,蓟都那样的地方,有多少名门贵女啊,有的贤淑,有的飒爽,有的活泼……你从边地回蓟都的时候多,不?妨多看一看,其中一定会有一个你心悦之?人。你真心以待,又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我们小令将军呢?”
令翊冷着脸道:“我真心以待先生,先生却问我今晚要不?要留下。”
俞嬴自嘲一笑:“像我这样脏心烂肺的女子,将军碰上一个已经嫌多了,不?会再碰见第二个了。”
令翊道:“既先生这么‘脏心烂肺’,又为何总是为我操心?”
俞嬴由自嘲变为苦笑:“再脏心烂肺,总还要有那么一丁点儿限度吧。我即便?没?有男女真心可以交付,对将军总有患难之?情,有友朋之?谊,岂能任将军这样糊糊涂涂地跌在我这里。”
令翊垂下眉眼,随即又看向她:“我说不?过先生,先生却也不?用?想说服我,更不?用?觉得对不?住我。我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我自己愿意等着先生,等先生没?有顾忌、不?再生分、愿意交付自己、不?怕彼此?牵累那一日?。若等不?到,我愿赌服输。”
俞嬴抿嘴,怎么就说不?通,怎么就那么强呢……
“至于别的……”令翊看着俞嬴,神色有些?不?自然地清清嗓子, “我走了。风凉了,你刚好,别在园子里待着了,回屋吧。”
第102章 令翊临行前
方域、江临是真禁不住查。这才多少时日,司寇已经查出他们侵占他人封地、收受财货替人遮掩罪行、与人索贿等诸多罪行。禀过燕侯后,大司寇将方域、江临收押。
很快朝中便有人首告江临,说?之前大夫沮宜因马惊坠车而亡与他有关。沮宜出身沮阳沮氏,资历比江临老,任邑大夫时疏通河道,鼓励稼穑,是个能?臣。相邦燕杵将他召到朝中,本拟以之为小宰。他却刚到武阳时日不?多就出了意外死了,这才轮到江临做了小宰。首告之人甚至还有重要人证。
这等情况,方氏、江氏都未敢求情相救。
虽二人是因侵占封地、收受财货等罪行被?收押的,但朝中灵通者却都明白这恐怕和相地、和太傅落水之事脱不?了干系。
这些日子正是收获早熟之粟的时候。今年?不?涝不?旱,没有虫害,粟米丰孰。燕侯携公子启,和相邦燕杵、太傅俞嬴来到武阳城郊农家范子耕种的田地,与民共同劳作。
当着诸多官吏、黎庶的面,燕侯讲了鼓励农耕之政,说?田种得?够好,可得?封爵。
官吏、黎庶山呼万岁。
“与民共同劳作”与“相地”显然是一体?的,农家范子又是太傅俞嬴举荐给燕侯的,相邦燕杵之前一直与太傅不?睦,此?次相邦不?但来了,还全程神情愉悦,甚至还要与范子比谁刈粟更快。
到相邦燕杵和太傅俞嬴一个添粟一个捣地一起舂新粟米时,朝臣中再迟钝的人也看出了相邦与太傅已经和解。更敏锐的人则想到以相邦的性子,以他今日来与民共同劳作的样子,大约日后相邦不?但不?会阻挠田赋改制,反而会是为改制冲锋陷阵的“先锋军”。
燕侯、公子启、相邦燕杵、太傅俞嬴吃了范子用新粟米做的其家乡吃食——又焦又脆的薄粟米饼后,方才返回武阳城。
令翊没有陪同去刈粟,他在做出征前最后的准备——再次检查已经收到的辎重,安排明晨临行一些琐碎事宜。
燕南诸城及诸营防离着武阳近,众将可得?常回都城,但也不?能?待着不?走。令朔晚几天也要回军中了。之前的大将军方域被?收押,燕侯以老将涞偃为大将军,统帅燕南诸军。如今非战时,老将军调整防戍,让令朔驻于新牧。
令翊与叔父、婶母、堂弟、堂妹一家人一块吃饭——下次再这样吃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席间令朔、安祁少不?得?要嘱咐令翊、令敏,令朔威严,说?的是军中事。安祁慈母心肠,跟他们说?北边冷,要自己惦着添加衣裳,吃饭不?要饥一顿饱一顿,又跟他们说?一些配好的成药在哪个行囊中……
青云对令翊道:“先生送仲兄的甲胄,母亲没有收进行囊,说?明日仲兄或许要穿。”
令翊送给俞嬴皮甲,俞嬴送他的也是甲胄,且她一次送到令府三套,令朔的、令翊的和令敏的,都是武阳城中有名的函人所制。她还很礼仪周全地送来了酒食——有人出征时送酒肉,大约源于以牛羊犒军,也算是老礼节了,走得?亲近的亲友会有此?馈。
东西都是前日俞嬴亲自带人送来的,她还与令朔、安祁说?了半日话。令翊令敏当时却不?在。
听了堂妹的话,令翊点头?,谢过婶母。
安祁看看他,又看看诸人也都吃饱了,便与令朔道:“那?就散了吧?让他们早点歇息,明日还要早起。”
令朔点头?。
青云却道:“日头?才落,哪里睡这么早?”
青云笑?着对两位兄长道:“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跟兄长们玩,咱们一块在院中蹴鞠吧?正好消食。”
令翊清清嗓子:“你跟季兄玩,我要忙点别的事。”
青云诧异:“兄长不?是说?临行的事都忙完了吗?天都这时候了,还忙什?么?”
安祁笑?斥她:“小孩子家家,也不?知道成天哪那?么多要问的。你仲兄自然有仲兄的事,跟你小孩子说?,你能?懂?”
令朔当先站起来,众人也就都散了。令敏带着青云去宅内小校场玩蹴鞠,令朔和安祁在院中散步。
安祁叹道:“先前长嫂说?翊就没长男女那?根筋,跟边地一种短角短尾的傻鹿一样,让我笑?了半日。如今方知道,那?是翊从?前没遇见让他上心的人。先生这样的女子,好固然是真好,但她心里装着家国天下,想的事多,顾虑就多,翊啊,有得?磨……”
令朔点头?。
过了片刻,令朔道:“我看先生也不?是对翊没有情意……”
令朔一贯庄重,很少说?这种事,只新婚时为了哄安祁讷讷地说?过些“情意”“心悦”之类的。此?时安祁听他这么说?,不?免嘲笑?地看着他。令朔老脸有些不?自然起来,却又越发故作庄重,安祁也就越发笑?了。令朔无奈,也只好笑?了。
婶母安祁猜得?没错,令翊出门去找俞嬴。
俞嬴从?范子处回来,又与燕侯、相邦燕杵议了会子事,方回来家中,略歇一歇,就接着批阅文书。但今日批阅得?格外慢,总不?能?沉下心来,俞嬴只得?把?文书放下。
侍女来掌灯:“时候不?早了,您进些哺食吧。”
在范子处吃了粟米饼,在宫中又略垫补了一点,俞嬴这会儿还不?饿,便道:“那?就吃碗粥吧,再有一两样小菜就好。”
不?大会儿工夫,侍女就端了上来。便依她之言,一小碗粟米粥,一小盘葑菜,一点醓醢,又额外给她加了一个鸡子。
俞嬴正吃粥,仆从?来报说?令翊来了。俞嬴还未及出门相迎,他便走了进来。
这阵子两人都忙,自那?日令翊来送皮甲,还未曾再见过面。
俞嬴笑?着请他坐,又问他吃过哺食没有。
令翊没回答她,反而皱眉问:“先生哺食就吃这点儿?”
俞嬴笑?道:“之前吃过糕饼了。”
令翊坐下,喝着侍女端上的梨水相陪,俞嬴接着吃她的粥。
当着令翊,俞嬴不?好再有一搭没一搭地吃,只得?努力加餐饭,将粥、鸡子、醓醢都吃净了,那?盘葑菜也吃了不?少。
侍女将食案撤下后,令翊道:“先生对自己也上点儿心吧。”
俞嬴笑?道:“今日真是因为贪嘴,在范子和在君上那?里吃得?有些多了。”
令翊看着她,目光中有无尽的担忧和不?舍。
俞嬴也看着他,到底是去守边,他虽勇武又有谋略,但刀剑无眼?……
两人都不?说?话就冷了场。
俞嬴先笑?道:“还是吃撑了。去溜跶溜跶消食,将军同去吧?”
令翊点头?。
两人走到园中。月色下,是已有两分萧瑟的秋景。俞嬴却跟令翊扯园中各种果子,这个可以怎么吃,那?个可以怎么吃,问送去令府的果子他尝着怎么样,又专门指着那?两株柿子树道:“柿子还得?过几天才熟透。要说?还是君上雅致。当初专门嘱咐老仆不?让把?柿子都摘尽,要留下一些落雪时观景。要不?是老仆说?,我定会让人将其都摘了、晒了,做成柿子干。”
令翊没让她逗乐,只是扭头?定定地看着她。
俞嬴笑?道:“到时候晒好了,有人去北边的时候,给将军捎去。”
“我很舍不?得?你。”令翊道。
俞嬴停住嘴,终于说?不?下去她的柿子经了。
令翊突然转身抱住她,俞嬴呼吸一滞。
令翊低头?。俞嬴抬眼?看着他。
令翊却笑?了:“僵成这样,就这还问我要不?要留下呢……”
令翊更加用力地抱了抱她,便放开了。
令翊看着俞嬴微笑?道:“先生好好照顾自己。”
俞嬴松弛下来,也微笑?:“将军也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