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的确如此!在那本厚厚的繁体字的旧书中,这个故事静止在书的某一页,清晰而独立。我又努力想要沿此扩散开去,想更多地记起什么。想了又想,想了又想……那本奇异的书,对九岁之外的我深深地合上了。像是一双眼睛对我深深地闭上。不管我曾经是如何深深地抵达过它的内部,涉过其中的每一条河,经过每一条山谷,走遍每一条秘密小径。
有时候也会想:或许,其实从来都不曾有过这样一本书吧……
(2006年)
梦里与人生里
亲爱的黄燕燕,我梦到你了。我还是坐在幽暗的南亍十号巷子当门的门槛上,你走过来大叫我的名字。黄燕燕,你还是那么苗条灵活,戴着高度近视的眼镜,惊奇地冲我笑着。我站起来抱住你,然后想到过去生活中的种种悲伤,放声大哭。
亲爱的黄燕燕,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生活的痛苦和凌迫,于你已经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吧?你是最最柔顺的,你又是最最勇敢的。无论他们怎么对你,污辱你,施以暴力,你都耐心地活着。你唯一的希望被你深深埋藏,你悄悄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戴着厚厚的高度近视的镜片,美丽的眼睛眯得小小的。你害怕什么,就不看什么;担忧什么,就回避什么。没有人能理解你的快乐。街坊邻居所有人说你是癫妹仔,都说你疯了。其实他们自己才癫了,他们自己才是昏茫黑暗的人。他们的心结了厚厚的垢壳,他们本能的善良里,也从不曾有过对你的愧意。
黄燕燕,我深深地同情着你。但我太弱了,什么也不能做,仅仅只能同情而已。我亲眼目睹了你的继父如何虐待你,他的暴行是童年的我所能感受到的世间最最可怕的情景,天塌地陷一般。惧骇。绝望。我远远地站着,看着。从此,那种无助感与我如影相随,整整一生。
亲爱的黄燕燕,唯有在梦里,我才能将过去的自己一把推倒,站出来,勇敢地为你作证:“黄燕燕是无辜的!她从来没做过那样的事情!”唯有在梦里,我才能强大到能够保护你,才能对暴力的人激烈地反抗,才能带你远远离开他们。唯有在梦里,当人们又说:“黄燕燕总有一天要出事,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的。”我就会大声说:“错了!你们都错了!你们谁也不了解黄燕燕。只有我明白!只有孩子的眼睛才能看到真相!你们自以为是!你们可恶又狠心!你们比我们年长,比我们聪明,比我们能说会道,你们掌握丰富的语言和经验,却以践踏别人最珍贵的东西为乐。你们畏惧强暴,却欺凌柔弱,你们比暴力的人更残忍更罪过!”
黄燕燕,亲爱的黄燕燕,你陪伴了我的童年,我却不能陪伴你。当你一个人躲在阁楼上,受伤的身体平躺在地板上,街市嘈杂声从幽暗小窗的木格里传来,你手心紧攥一粒玛瑙,眼泪流进耳朵。黄燕燕,我远远地看着你,仅仅为了保护自己,一句话也不敢说。黄燕燕,如果再见面,真的能拥抱吗?真的可以哭出声来吗?你流浪了这么多年,又挨过了怎样的苦难与不幸?如果再见面,我已经能够保护你了吗?我已经强大到能把你带走了吗?黄燕燕,我们还会见面吗?你被命运挟裹着,在一个又一个城市的城乡接合部挣扎生存,游弋种种难堪之中。最后一次我去看你,在那个幽暗肮脏的廉租屋中,我坐在你的床沿,顺手拿起床边一本油腻破烂的杂志,翻开看到一幅污秽的图画。你一把夺去扔掉,慌乱而鄙夷地说:“恶心的东西!”你否定了与你的心灵不能相容的事物,却无力抗击它。你与你厌恶的人生活在一起,你惧怕他又不得不依赖他。你坚持自我,又顺从命运。你永远富于希望,你永远没有希望。生活损坏了你,你还是得生活。黄燕燕,最亲爱的黄燕燕,我但愿是真的如我所说的那样爱你。你向我展示了生命的种种痛苦与渴望,你是我命运中挥之不去的暗示。黄燕燕,在我的梦中,童年的你向我走来,我站起身,犹豫片刻,抱住了你。像是一个比你更委屈的人,像是一生都不曾哭过的人,决堤般滚滚泪下。
(2006年)
最渴望的事
渴望在楼梯拐角处躺下来,头枕在第四级台阶,身子伏在第三第二级,腿搁在第一级,然后垂下整个身体,轻轻停在楼梯拐角处的水泥地上。
那该是多么舒服、幸福的事情!可说出去,大约谁都无法理解。
这样的生活!几乎每天都在各种各样的楼梯间进进出出、上上下下,走过那么多的台阶——这绝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每当我走在一级又一级台阶上,不知不觉停下脚步——这绝不是理所当然的,肯定要发生什么事了。
我爱楼梯拐角处,我也爱街道拐弯处——大约为着没人能预见那个地方将发生什么事情。当你从那里走过,只需两步或一步,就从这边拐向到那边,好像是从城市的这一面拐到那一面,从世界的这一面拐向那一面——迎面会遇上什么事呢?街道拐弯处是这个城市的最神秘之处吧,是这个城市一切际遇的起因之处。我渴望从那里开始,发生一切。
而那里已经发生过许多许多事情了。无论生活是怎样的现实、真切,一旦走到某处的楼梯拐角处或街道拐弯处,身前身后的一切便立刻有所恍惚、有所迟疑,不由自主努力地回想,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呢?我忘记了什么呢?
我能记起的事情都是后来一些时候才发生的事情。那时还是在楼梯拐角处,我抱着厚厚的一叠布料,或是疲惫地空垂着手,在楼梯拐角处走过,并强烈渴望在楼梯拐角处躺下来,头枕在第四级台阶,身子伏在第三第二级,腿搁在第一级,然后垂下整个身体,轻轻停在楼梯拐角处的水泥地上……强烈地渴望,为此都流出了眼泪——那时多瞌睡啊!那时一连工作了二十个小时,或是三十个,最长的一次连续工作了五十个小时。我发现瞌睡的人瞌睡到最后,不是变得更瞌睡了,而是变“晕”了,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晕。世界的轮廓在眼里呈轻微的扭曲,脚步所到之处微微起伏。
分不清天蓝色和浅紫色的区别了。
一根缝衣针捏在手里,针眼的的确确消失了。
最后一道工序是钉扣子。钉到后来,发现一件件衣服上只有针脚,没有扣子——只把针钱穿过布面,再穿回布面,在反面打上结儿……忘了缀上扣子……
瞌睡真的是奇妙的境地,那是迟钝、混浊的状态,实际上又是更为强烈清晰的渴望状态。
就是在那样的状态下,我抱着一叠布料,或者空垂双手,从楼梯拐角处做梦一样地经过,渴望就此躺下——在那时,那只是简单的愿望而已。我渴望睡一小会儿,但是,手上还有一叠布料,还需要更多的时间使它们成为衣服,一一送它们涌入人世间。今夜只是刚刚开始,经过楼梯拐角处,往楼梯间的小窗外看了一眼,全城灯火黯淡,实际上夜很深了。
我一生有过的所有宏大的、强烈的愿望,和在楼梯拐角处稍躺一会儿这个小小的要求比起来,都是那么脆弱、可笑,一触即坍塌毁亡——我想在那时,在那几级楼梯上躺一会儿。多少次,想得眼泪涟涟——那个时刻的自己,是今后无论再强大、再勇敢的我,都无法安慰的。今后无论我再强大,再勇敢,又能怎么样呢?暗暗前来的眼泪还有很多,排队等在下一个楼梯拐弯处或街道拐弯处,一个也不会错过。
我想,有一天我死了,就会是这个姿势吧!躺在楼梯拐角处,头枕在第四级台阶,身子伏在第三第二级,腿搁在第一级,然后垂下整个身体,轻轻停在楼梯拐角处的预制板上。
(2005年)
深夜来的人
冬天的夜里,阿克哈拉总是那么寂静,那么寒冷。总是没有月亮,星空晶莹清脆。而我们的泥土房屋却是暖和滚烫的,柔软的。杂货店里的商品静静地停在货架上,与过去很久很久以前的某种情形一样。而我们像睡着了似的安静地围着火炉干活,手指轻松灵活,嘴里哼着过去年代的歌。这时两个人推门进来了,携一身白茫茫的寒气。他们径直朝我走来,他们的眼睛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阿克哈拉的冬天无边无际,我们的泥土房屋在冬天最深处蜷伏着。在这房屋之外——荒原呀,沙漠呀,大地起伏之处那些狭窄水域和黑暗的灌木丛,远在天边的牛羊……它们在黑夜里全都睁着眼睛看了过来。但是四面墙壁和屋顶把我们捂在手心,把我们藏匿了起来似的。我们围着火炉,安静地做着一些事情。再也不会有敲门声响起了。
我们的房子孤独地停在大地深处,烟囱在夜色里冒着雪白的烟,灯光像早已熄灭了一般寂静地亮着。
我是裁缝,我手持一块布料,一针一线缝制衣服。不久后,在一个明亮的白天里,将有人穿着这件崭新的衣服,醒目地走在荒原上,像是走向爱情。
在阿克哈拉,那些冬天的深夜里来的人,全都是寂寞的人吗?全都是有秘密的人吗?全都是刚刚经历过无比艰难、漫长又黑暗的旅途的人吗?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寒冷,他们一走进房子,炉火就黯淡了一下。
他们其中一人笔直地走向火炉,熟练地从墙上取下炉钩,钩开炉圈,往炉膛添进一块煤,像是回到了他多年前的家中。
然后他们走到房子中央,解开扣子,敞开寒冷的外套。里面的衣物重重叠叠,厚重深暗。他们又从头上取下冰凉沉重的狐狸皮缎帽放在柜台上。两个帽子并排着紧紧地靠在一起,他们俩也并排靠在柜台上,安静地看着我安静地干活。我示意他们再靠炉子近一点,那里暖和。他们连忙拒绝并表示感激。然后又是更为长久的沉默……这沉默并不只是声响上的停止,更是寒冷的停止,疲惫的停止,悲伤的停止。这沉默是如此饱满,如此平衡。
更晚一些的时候他们沉默着点了一瓶酒,一边喝,一边以沉默一般的口吻彼此间轻声交谈。很快酒见底了。其中一人付了钱,继续坐在那里沉默地看着我沉默着干活。酒的气息在低处轻漾,高处是安静。灯光也在高处,低处是一些恍惚。这恍惚缭绕着人的脚步。我在房间里轻轻地来回走动。
我是裁缝,此刻我在做的却是一件自己的衣服。我反复比量,把布料裹在身上,手持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照了又照。夜里来的人伸出手来替我拿着镜子。我后退几步,在镜子里看到另一人在我身后,看着我笑。
我在做一件自己的衣服,总有一天,我也会穿着这衣服站在明亮的蓝天下的。炉火呼呼作响,炉边墙壁上贴着的白纸在热气中轻轻掀动,我遥远的想法也在热气中轻轻掀动。抖开布料,铺展在裁衣板上。带动的风使房间里隐隐明亮了一下。
深夜来的人,是梦中来的人吗?他们的神情安然,愿意与我们就这样永远生活下去似的。我踮起脚,凑近房间正中悬挂的灯泡,将一根线准确地穿过一个针孔。长长地牵过,咬断,挽结儿。
那人把外套脱下来递给我,害羞地将撕坏的地方指给我看。
这时停电了。
有人在暗中摸索火柴。等待光明的时间无比漫长。我手心捏着针,全世界就只剩下了我手中的那根针。但是火柴被擦亮,全世界只剩那团乍然的焰火。一支光滑的蜡烛从暗处伸过来,通体洁白安静,像亲吻一般缓缓接近那团焰火。
我突然飞翔……
蜡烛点燃后,我突然消失。
他们手持蜡烛找了很久,只在房间里找到了一根针。
还有一些夜里从不曾停过电,我从不曾离开过你们。我的灯整夜亮着,在荒野中等待。河在黑夜中的不远处,或是很远的地方静静奔流——实际上它是在“哗啦啦”地大声奔流。但那“哗啦啦”的声音是向着更远的地方去的,河却永远停在那里,永远划着一个弯——像是停在那一处永远地回头张望。这时,月亮升起来了,与世上的一切都无关地升起来了。
我能感觉到河面波光微闪。我侧过脸,感觉到河水冰凉。又心里一动,感觉到在河湾暗处,在岸边被水流不断冲刷着的一块大树根下,一只河狸静静地浮出水面,在激流中仰着头,与世界上的一切都无关地仰望着月亮……
我在这边,有些困倦。炉火很旺,不时拨动着炉火的那个人,脸被烤得通红而激动。我面对他咬断线头,收起针线,抖开新衣。人已半入梦中。但是一回头又看到河狸在流水中静静沉没。房间里空气恍惚,那人神情异样。
那人接着说:河狸两个小时就能咬断一棵直径四十厘米的大树……
后来我真的睡着了。我在梦中回答他说:河狸真厉害呀,大家都很佩服它,两个小时就能咬断一棵直径四十厘米的大树,但是有没有人想过呢——在耐心地啃咬树木的过程里,河狸多么寂寞。
我醒过来后,对他说:当河狸在深处的、近处的那些地方,眼睛看着青草,河水在身体表层流过,它啃呀,啃呀,眼前的青草开花了。它啃呀啃呀,下雨了,一滴饱满的水珠精巧地悬挂在青草叶梢上。雨停了,可那滴水珠还没有落下。那是在河边青草丛的深处,附近的地方安静又清洁。绿在最最近处的地方呈现透明的质地。河狸浮在哗啦啦的河水里,一下接一下啃咬着树木。真安静。树木倒下的时候,那滴水珠终于也落了下来。在最最近的地方,那滴水珠落地的声音,比大树倒地的声音还要响亮些——我说的是白天。窗外夜的黑听到了,便更逼近了房屋一些。我说完接着睡去。但是一直没有人关灯。
在更远更远的地方,河流进湖泊,瞬间宁静。芦苇荡漾,一枚小小的鸟蛋温和地深藏在我们永远找不到的一蓬草丛中。
深夜来的人替我掖了掖被子,我闭着眼睛扭过脸去。长夜永不会过去吗?后来,深夜来的人躺倒在我旁边睡下。我暗自记下了他的模样,扭过脸去又轻易地睡去。
仍然在阿克哈拉,仍然是一个深夜。有人在往这边赶来的漫长途中,几次想要放弃。他的故事是:一场暴风雪使他失去了他的羊群。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等了又等,后来走出门去,看到他在门前的夜色中静静站立。他终于开口,他说:“请带我离开……”他是一个盲人。我便带他回家,为他端出饭菜。从此照顾着他的生活,永远和他在一起。阿克哈拉打开了一个缺口,又叹息着合上了。
至于另外一个深夜来的人,他带来的消息使我们失声痛哭!我们边哭边收拾行李上路,连夜兼程,一路无星无月。
而他却仍留在我们空荡荡的家中,静静站在房间正中央,像是还在等待我们的回答。又像是决心从此替我们看守这个家。他站了很久,终于坐了下来。但是又起身,走到炉子边,把炉膛捅了捅,填进一块黑黑的煤,黑得像是从屋外的夜色里直接掰下来的一块。他眼泪流了下来。
而我们还在远方,奔波在远未曾抵达的途中。此去再也不回来了吧?此去再也不回来了吧?椅子落满灰尘吧,窗台上的花枯萎吧。深夜来的人是世界上的最后一人,他将最后一个死去吧?他一件一件回忆着往事,坐在温暖的炉火边,等待我们从悲哀中沿来路返回——车颠簸在荒原上。在他带来的噩耗之中,旅途中的我们终于睡着了。
深夜来的人,多年后娶我为妻。记得多年前他掀开厚重的棉门帘,第一次走进我的房间,笔直地向我走来。他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使我惊慌不已。我为他量体裁衣,伏在缝纫机上把一块块布合在一起。我烧起烙铁熨烫,水汽蒸腾。衣服的形状里有他的形体,我穿着这宽大的衣服走在白天的荒原上,迎面遇到他骑马过来,无处藏身。白昼怎能如此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