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个人是那样地弱,毫无气息一般。“哭”简直成了她活着的唯一气息。那么汹涌的眼泪,那么强烈的反应,反复涤荡着她衰老的身子,和她沉甸甸的、旺盛的记忆。她不能奔跑,不能流畅地表达,不能站起来笔直地选择生活,甚至不能控制一场哭泣。她在我们的轻蔑和厌倦中维持呼吸,放弃自我,等待——同我们一同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世间一切的曾经美好、曾经珍贵的事物,只繁华几十年就静悄悄地寂灭。有一种解释是:花开必有花谢,乃自然规律。一切以时间为顺序,渐次熄灭,只向未来靠近,只强调此刻感觉。人须得现实地生活。
可是,时间究竟又是什么呢?时间究竟到底是什么呢?它是如何向着前方发生、发展的?前方是怎样的一个方向?以什么为参照物?以什么为对立面?时间不停地发生,既不是累积着的,也不是凭空行进的,既没有起源,也没有动力,既没有方式,也没有目的。我们总是攀援时间而存在,依赖昨天、今天、明天而形成一生。时间又不停地消逝,我们放置在时间中的事物也随之不停被放弃。只因我们作为个体的人,不能承载太多累积下来的情感以及这些情感之间形成的落差吗……我们在时间中逐渐变化,逐渐达到个体的相对最佳状态,然后在此基础上产生后代。我们因死亡而消失了记忆,完全消失,只以生命本能去形成某种核心的全记录,那就是基因。我们携这基因,一代一代,越走越远——这就是进化。那么时间呢?时间是我们从内心中滋生来的概念,我们却如此依赖它,像是拽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我们如此轻易地信任了时间,如此轻易地就走过了岁月,时间是我们找到的最最合适的容器,收容我们全部的庞大往事,向深渊坠落。我们总是说:不要被往事牵绊,明天还要继续。我们说:善待自己,过好每一天。我们如此不顾一切地放弃过去,奔向最终,我们最终要成为什么才算是圆满?
老外婆,你被我们放弃后,此刻又在时间中的什么地方深深地坐着呢?从不曾死去,从不曾哭泣,永远停在那一时刻等待一切的过去。
老外婆,究竟是你的什么深深刻进了我的基因?时时刻刻暗示着什么,隔着无穷无尽的时间,时时刻刻触动着你同样感触过的事物、心情……老外婆,时间在我们身上来回涤荡,一层一层揭开了什么?渐渐地抵达到了哪里?老外婆,时间在我们感知不到的什么地方如何静悄悄地拐弯,静悄悄地转折?——天远地远,也将你我最终联系到了一起。
老外婆,你死了,但在时间深处,你与你的死毫无关系——你永远坐在那里,面对一切,记忆完整,汹涌似潮。
那么我呢?当我还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遭到了报应。我本是全体命运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联结点,但时间运行到我这一处时恰好坍塌了一小块,从此记忆过于清晰逼真,从此记忆如同我的另外一生,从此时间混乱,不知此刻与将来、过去有什么样的界线,我是在替什么受惩?
老外婆,当泥土盖住你的棺盒,我也一同被埋葬,抛下我的身子至今流浪世间。等待报应的结束?这结束之前,我一直被坦曝世间,无以遮避,无从躲藏,无可适从。只能无穷无尽地哭。
那么,我,李娟,事到如今,难道我只是出于惯性而继续受用着这世间的福分和悲苦吗?我只是一个情感制造者,一台生产情感的机器吗?我源源不断地生产着,以无穷尽的宣泄来维持生命和情感的平衡。那么我的欢乐呢?我的眼泪呢?难道也如同我写出的所有文字一样,是出于这台机器的功能,而非它的意志和心灵吗?我只是一台生产文字的机器,那么,我写出的文字再“感人”,再“真挚”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心是冷漠的,是强硬的啊,还有,我说了这么多,却不像是在忏悔什么,更像是在表达恐惧。
(2006年)
回家
总是白茫茫的。整个世界无限耐心地白着。回家的路穿过这世界的白,也无限耐心地延伸着。倒了两趟车,一路上走了将近十个小时。
家里也白白的,院子和房子快要被雪埋没了。妈妈的伤势好了很多。小狗赛虎的伤也快好了,整天把脑袋温柔地靠在外婆的膝盖上。
这场雪灾中死了很多牛羊。牲畜们一点儿吃的也没有了,小孩子们天天到处拾纸箱子回家喂自家的牛。政府把一些玉米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卖给牧民,但这样的低价饲料很快就被抢购一空。来晚了的牧人们在空地上站了很久很久后,才失望离开。堆积过玉米麻袋的雪地上撒落不少玉米粒,于是附近的村民纷纷把自家的羊赶到那里。羊们埋着头努力地寻找陷落在雪地中的金黄粮食,又刨又啃。等羊群离开时,玉米粒儿一颗也没有了,只剩一地的羊粪粒儿。于是又停了黑压压一地的麻雀,在羊粪粒间急促地点头翻啄。一有人走近,黑压压地哄然飞走。
阿克哈拉再也没有玉米了,再也没有草料了,再也没有煤了。连路都没有了,路深深地埋在重重大雪之下。但是我们还得要在这里生活下去。
这次回家,一口气帮家里蒸了八大锅共两百多个馍馍,蒸熟后全冻在外面,够家人吃一个多月了。好在压井前不久也挖好了,从此再也不用去两公里外的河边挑水。然而压井太硬,我用尽力气才能压下去。真想整个人骑在压杆上压啊。我边压边想象着水在地底的黑暗中缓缓地上升,涌动着明亮。
端一碗剩饭去喂大狗琼瑶,离开时,它抱着我的腰不让我走。琼瑶很寂寞,因为老咬人,只好拴在院子里,不让它乱跑。为了尽量给它多一点自由,拴狗的铁链放得很长,于是它经常跃到高高院墙上玩。然而有两次它忘记了脖子上还有链子,站在墙上就往外跳,结果被狗链子牵着吊在了墙外面,勒得翻白眼。幸好两次都给妈妈看到救下,否则早就没命了。后来它就再也不敢跳了,只是高高地站在墙头上冲远处的荒野长久地张望。
兔子最爱吃我蒸的馍馍。小狗赛虎爱吃大白菜。鸡实在没啥吃的,只好什么都爱吃。我们给鸡窝也生了一只小炉子,鸡们整天紧紧地偎着炉子挤在一起。因为鸡窝有这么一小团温暖,我们的鸡便能够天天下蛋,一天可以捡八个鸡蛋。在阿克哈拉,只有我们家的鸡到了冬天,还在下蛋。而其他人家的鸡都深深卧在寒冷深处,脑袋缩在肚皮下,深深地封闭了。
把鸡食端进鸡圈时,所有母鸡着翅膀一哄而上,无限地欢喜。而公鸡则显得不慌不忙,如巡视一般保护着大家,在哄抢食物的母鸡们的外围绕来绕去地打转。等大家都吃饱了才凑到跟前啄一点点剩下的。公鸡很瘦很瘦,羽毛枯干稀松,冠子耷拉着。但还是一副神气十足的模样,像国王一样神气。因为在所有的鸡中,它是唯一的公鸡。
戈壁滩上风真大。每次回到家都会悲伤。
为了能赶上班车,本地时间四点钟就摸索着起床了。家里没牵电,四下漆黑,摸到门,打开出去一看,也是漆黑的。猎户星座端正地悬在中天。突然想起,这是今年第一次看到猎户星座,多少个夜里都不曾抬头仰望过星空了。
点起蜡烛,劈柴,生炉子。炉火熊熊燃烧,冰凉的房间仍然那么冰凉。小狗赛虎卧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我做这一切。刚刚回到家就得离开,永远都是这样。家太远,太远太远。赛虎的宝宝晓晓夏天在公路上玩耍时,被过往汽车撞死。身边突然少了一个陪伴,赛虎会不会觉得空空落落?狗是如何理解“离别”的?我的突然离开在赛虎眼里会不会像晓晓的突然消失一样——晓晓埋在后院玉米地边的那个小土堆下,赛虎有时候会过去嗅闻一阵。狗是如何理解“死亡”的?
把泡菜坛子的坛沿水续一续。想喂鸡,但有些太早了。天还没亮,鸡视力弱,什么也看不见,鸡食放在外面,会先被老鼠们吃掉。在冬天,老鼠们也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它们也正在忍耐着寒冷与饥饿。
昨天一回到家,还没顾上说几句话,妈妈就顶着风雪出门办事了。夜里只有我、外婆和妹妹守着房子。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感觉不祥。但又担心赶不上班车回阿勒泰,于是又焦虑。两种情绪糅在一起,就成了悲伤。
结果一直等到下午三点,班车才缓缓出现在大雪茫茫的公路上。然而妈妈还没回家,为了不错过唯一的这趟车,我还是上路了,怀着悲伤。
又想到了琼瑶。天还没亮,村庄远远近近的狗都开始叫了的时候,琼瑶却没有叫。我出去铲土和煤时,看到星光下琼瑶大大地睁着明亮的眼睛,其实它什么都知道。
没有煤了,我们只好把剩下的煤渣与泥土和在一起再拌上水,结成一块一块的,当做煤来烧。取暖,做饭。这样的“煤”,火力弱,容易熄,并且灰多。却是冬天唯一的温暖。
我若是说:我爱阿克哈拉——是多么心虚啊。我怎么会爱它呢?我远离家人和责任,和阿克哈拉一点边也不沾地生活着。只是会在某些双休日坐长途班车回家一趟,住一个晚上。这算是什么爱呢?
我到了富蕴县,继续等车。网吧里空气很差。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妈妈回家没有。时间正在过去,而我坐在网吧里。我敲下这些字的时间,明明应该在家里度过。应该以这些时间来坐在家中,继续等待妈妈回来。并在等待的时候,喂鸡,生火,抚摸赛虎。
又想起班车独自行进在白色大地上,永远无止境。想起班车经过的每一棵树都是不平凡的树——这些旷野中的树,一棵望不见另一棵的树。以前说过:在戈壁滩上,只需一棵树,就能把大地稳稳地镇在蓝天之下。
还说过:它们不是“生长”在大地上这般简单,它们是凌驾在这片大地上的……说这种话时,多么草率,多么轻浮啊。不过我想,其实我还是爱着阿克哈拉的。
(2006年)
童话森林
我九岁的时候,花一个暑假的时间看完了相当厚的一本繁体字的童话书。很久以后才意识到不太对头:九岁哪里懂得繁体字呢?哪怕到了现在繁体字也是较为头疼的。不,那绝对不可能是繁体字。
然而那的确是。那种文字所记载的内容差不多忘记得干干净净,但至今回想起来,仍能清晰地重温当时辨识那些复杂的文字时粘粘连连的吃力感。以及因那些文字间别有用心的缀连、组合,而牵扯出来的,年代久远的话语氛围。
那些文字,每一句话都长满了叶子,开满了花,重重阻塞视线。脚下的道路时隐时现,灌木丛生。路边突然闪过的小动物的眼睛转瞬即逝地明亮了一下。
那些内容,深不见底。探头往下面看去,只看一眼就掉了下去,下落的速度时而缓慢时而迅疾。并且不停地拐弯,遇到岔路口就毫不犹豫地左拐。迎面碰到的人默不作声,偶尔出现的对白都是谜语。一边猜测这谜语,一边继续坠落。永无止境。
那些内容,充满了繁复的细节,又更像是正在用这些细节进行着重重的遮掩。情节曲折却没有出口。似乎叙述者本身就走在一条自己从未走过的路上,边走边随口介绍着所见所闻。像是那个叙述者是出于寂寞才写出了这本书——并没有什么精心的构思,只是出于说话的而已。当他走在那条自己从未走过的路上,不知下一步抵达哪里,不知夜晚何时来临。他和我们一样,对此书的内容一无所知。他越走越害怕,就脱口说出了我后来读到的这些话语。
我九岁的那年暑假,天天坐在门口高大的白蜡树下,封闭了耳朵和触觉,终日捧着那本书进行深深的阅读。能读懂的地方就顺水推舟地滑跃过去,感觉到蜻蜓点水后的涟漪,一环一环荡漾开,水波清澈,水中倒影似曾相识。
而读不懂的地方就靠某种类似于“缘分”的东西进行理解,一步一步试探着碰触,一点一点抚摸、辨认。边辨认边轻轻地喘息。身体内部空空荡荡,一只孤独的鸟儿在身体内部的黑暗中呼啦啦地扑打着双翅,一条河在这黑暗中搅着漩涡静静地消失进深水潭,深水潭在黑暗中悬空静止。
还有一滴水悬挂在一片树叶的叶梢。在这树叶之外,森林无边。我在这森林里千百年地跋涉,不知前因后果。翻动书页,带起的微风清晰地穿过指缝,划出纤细闪亮的弧度,向空气中四下穿梭而去。纸页与纸页之间粘粘连连,另有无形的手轻轻按着那页纸,说:“不可再看了。”而我执意去翻它,捻了四五次才打开新的一页。满眼繁体字的火焰瞬间黯淡了一下,又重新燃烧起来。这一页看到的情节与上一页无关,却在同样的命运中顺次排列着,强烈不安地保持缄默。
我无法读出声来,仿佛怕惊动了最最可怕的事物一般。紧咬嘴唇,深捂胸口。试探着抚摸那些文字的芒刺,疼痛感只飘浮在意识的表层,深处却静如止水。最最深处,是一粒坚硬光滑的籽核……我抚摸那文字的芒刺,轻轻折下一枝。轻轻把疼痛含在口中,像含着一颗糖那样,一点点品尝,一点点融化它,一口一口吞咽下去。
后来我十岁,十一岁,十二岁……一年一年地远离着九岁的时光,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回头张望,都能看到九岁的自己坐在垂满蜻蜓翅子形状种子的白蜡树下,捧着厚厚的一本书,沉浸在深深的阅读中。无论怎么呼唤,也不答应一声,不抬头看一眼。那书里的文字枝繁叶茂,重重阻塞着内容本身,使后来的我,无论怎样回想,也想不起那本书到底都写了些什么。能记起的碎片,锋利、脆薄,转瞬即逝地划过:一条被深深草丛埋没的小路,美貌,灵验的诅咒,忠诚而孤独的仆人,轻易就过去的时间,轻易的背版,轻易的相遇……
很多年后,我从别的什么地方偶尔看到了一则国外民间传说故事。突然间,记忆被撕开了一道缺口,内心瞬间一片明亮——惊觉那则故事就是当年那本书中的一部分!
故事写道:有一个女人,嫁给一个怪物为妻,那怪物夜夜都会变成俊美的男子与她同眠。后来这女人违背了誓言,失去了丈夫。她决定去找他,带了三双铁鞋上路了。当第一双铁鞋穿破时,遇到一个女巫,女巫挽留她过夜,并给她煮了一只鸡吃,嘱咐她吃完后一定要收好每一块鸡骨。她带着鸡骨继续上路。等第二双铁鞋穿破时遇到第二个女巫,又得到一只鸡,同样又收集了很多鸡骨。第三双鞋终于也破了,她从第三个女巫那里得到了第三只鸡的鸡骨。她靠着肉足走完剩下艰苦卓绝的道路,终于看到丈夫高高建在树上的木屋,看到窗口飘着他晾晒的衬衣。
但树屋太高,她上不去。于是她从口袋里掏出所有鸡骨,一根一根地连起来。每两块鸡骨一触碰,立刻牢牢粘在一起。这样,她制作出了一副骨梯。可是,在漫长的道路中,她不小心遗失了一块骨头,使得这副梯子只差最后的一小截。情急之下,她砍下自己左手的无名指,竟很轻易地接了上去。梯子长度正合适,她顺着梯子爬进窗户,树屋里空无一人。她太累了,就躺到床上睡着了。
她的丈夫回到家,突然看到有一副梯子悬在自家的窗口,知道有外人进去。便拔出剑,小心翼翼地循梯拾级而上。当爬到最后一级时,看到骨梯的最后一截竟是一根女人的手指,并且这手指上还戴着自己无比熟悉的一枚婚戒,立刻明白了一切。
就这样,这个女人历尽磨难和孤独,终于挽回了自己的爱情和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