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时间森林9

妈妈,我总是什么也不能做,除了等待……妈妈,整个世界只用一只箱子轻易地向我隐瞒去一切。而你,你只给我留下了一只箱子,就把我永远留在这里。其实没有洪水,房子成为废墟只是因为时间太过漫长了。这漫长时间里啊,那些无法面对我的,对我解释不清的,都深深躲藏进了一只箱子。我趴在箱缝上向里窥视。妈妈,妈妈,你在里面吗?你在里面吗?世界的门,只用一面上了锁的箱盖,就对我深深关闭了。这箱子之外,这旷野啊,这四季啊,这星空啊……距我一只手臂的距离,等待我的离去。我伸出手臂,它们又离我距一只手臂稍远一些。妈妈,如果你已经死去了,就请你保佑我吧,请用神秘的方式为我打开箱子,让我进去,让我也离开这里。你抛弃了我,但不要让记忆也抛弃了我。妈妈,你看,我藉一只箱子而展开了此生,怎么就永无结果呢?妈妈,请保佑我,让我再重来一次,让我在另外的时间里行走,经过一个又一个地方,不停地离开。越走越远。让另外有人看到我拎着一只箱子流浪,面容似曾相识,长发垂到地上。他们不知道我活过了多少年,但是他们看过我后,再打量自己的街道和建筑,突然发现它们从不曾像此刻这般显得这样古老、疲惫,而我的箱子如此沉重,有好心人提出帮我拎一程。我拒绝了,但是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认出了他是谁……妈妈,生命就是一场缓慢的洪水。

妈妈,这箱子里的生活,和箱子外的生活,都是与我无关的生活吗?我拎着这只沉重的箱子,走遥远的路,经过一个又一个地方,见过一个又一个人。不能停止。洪水也从未曾停止过。我去过的地方都是被席卷一空的地方。城市的拥挤之处空荡荡,人们的眼睛空荡荡,彼此间的言谈也空荡荡,我拎着沉重的箱子走过,走过的地方留一路深刻的划痕。有人一直尾随我,到了第三天我就爱上了他。我停下来。我终于停了下来。我放下箱子,回头看,身后空空荡荡。

总有一天,我会空荡荡地死在人群之中,死在一个距最初的地方无比遥远之处。妈妈,那时你到家了吗?人们一看到我紧紧伏在一只箱子上的身体,就明白了我是死于孤独的。他们埋葬了我的身体后,又砸开我上锁的箱子,却发现里面只有一枚钥匙……

只能是这样:我从不曾体会过的另外的一些生活,只在我微弱的想法中轻轻蔓延,轻轻消失。我还在这里等你。

但是你知道吗?妈妈,最终洪水还是来了。我高举我的钥匙追逐着在洪浪中颠簸向前的箱子,追了很远很远。那天你回到家,发现我不在了,你便出去找我。后来找到我时,看到我正在洪浪中痛哭,目送一只箱子随波逐流,越来越远……

(2003年)

呼唤

(……母亲默默无语,扭头就走……)

妈妈,你把我深深埋进大地。等了几十年,仍不见我发芽。你对着大地呼唤,又掘开大地,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了。你四面搜寻,挖掘,开垦出一片片湿沃的土地。这时春天来了,你便在这片土地上播撒下种子。

妈妈,你是一个丰收的母亲,你是一个富裕的母亲。你的粮食,喂养着经过这片大地的所有流浪者,使他们永远停留下来。他们中有很多人深深地爱慕你,夜夜梦见你健康的身子和你微笑的嘴唇。到了白天,他们就远远地看你。当你走近,又远远离你而去。

妈妈,你是母亲,所以有着母亲才有的纯洁眼睛。你以这样的眼睛打量世界,以母亲才有的想法揣测这世界,以母亲的心伤害每一颗深爱你的心。你是母亲,你的灵魂有着母亲才有的天真。

妈妈,被你埋进大地的,只是我死去的骨骸,而我活着的部分,被你埋进了你的记忆——我并不是消失了,只是被你忘记了啊……每当你偶尔想起了些什么,也只是想起了过去岁月里隐隐约约有过的一些欢乐。你反复对人诉说关于我的事情,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渐渐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你说着我过去的事情,却不知道我是谁,你努力回想,落下泪来,使你周围那些爱着你的人,纷纷不知所措。

妈妈,你的家园在大地上,而不是在天上。但你常常站在浩荡无际的金黄麦地中央,长久地仰望蓝天。妈妈,因为你是母亲,你总是心怀希望。你是母亲,你总是更为欢乐。

你如迎接一般,欢乐地奔跑过大地。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天上。所有人在下面喊你,你一边答应一边跳下来,可落地的只有衣服。他们四外找寻你,你也跟在他们中间四处奔跑。

你们一起跑过大地——

一起看到日出——

一起欢呼——

……

妈妈,你就是在那时怀孕的。你悄悄离开所有人,一个人走进深深的麦地分娩,一直到秋天还没有出来。秋天,这片麦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所有人兴高采烈地从四面八方进行收割,收割下来的麦穗垛成了高山。收割完了的麦茬地也仍以丰收才有的壮观,空空荡荡地浩荡到天边。

那时候,所有人才发现你真的不见了。他们想到,你可能是找我去了,你可能已经找到我了。你可能正在那个找到我的地方,和我一起重新生活。他们就悲伤地过冬,悲伤地进入以后的岁月。那堆山一样高的粮食,让他们吃了很多年,一直吃到老为止。他们老了以后,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了。大地恢复了最初的寂静和空荡。

这时,我才回来。

我回来了,妈妈。我一遍一遍地敲门,又走进荒芜的土地四面呼喊。夕阳横扫大地,一棵孤独的树遥遥眺望着另一棵孤独的树。妈妈,你到底在这里种下了什么?使这片土地长满了悄寂与空旷。一株一株的粮食,只作为一个一个的梦,凌驾在一粒一粒的种子之上。这是一片梦境茂密的地方!妈妈,我回来了,我坐在家门口等待。夏天有片刻的雷阵雨呼啸而过,秋天会有人字形的雁群过蓝天。

我坐在家门口,慢慢地记起过去那无数个相同的日子,曾有人在每个清晨满怀植物,向我走来。那些过去的日子,每一天都如此漫长,每一天都远远长于我的一生,妈妈,我还是回来了。

我曾走过森林,差点在里面永远地迷失。森林里每一片叶子都在以绿色沦陷我,它们要让我消失。它们在夜里,在近处,对我说:成为一棵树吧,你成为一棵树吧……清晨我便发现脚下生出了根……妈妈,我曾在那片森林里生长多年,春夏秋冬地枯荣发谢,我以为一切已到此为止。但是听到你喊我。

我曾走过冰封的湖泊,听到鱼在冰层下深处的水里静静地转身。我长久地站在那里,也想要转身,但一转身就迷路了,已辨不清天空悬挂着的那枚圆形发光体究竟是月亮还是太阳。我又走了很久,患了雪盲,什么也看不见了,于是湖便在我脚下悄悄裂开冰隙。我欲要往前再走一步,但是听到你喊我。

我曾有过自己的孩子,我守着他们一日日长大。黄昏呼喊他们的名字,唤他们回家吃饭。我喊呀喊呀,后来眼睁睁看着他们循另外的呼唤跑去了,我喊错了吗?我是在喊谁呢?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字,都冰冷如铁。这时,你喊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在我弥留之际,还是你的声音,让我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清前来的人是谁……看到他终于第一次为我落泪……妈妈,沿着你的声音,我最后一次闭上眼睛。

我的一生都在你的呼唤声中挣扎!妈妈,我奔跑在大地上,浑身湿透,气喘吁吁。我双脚磨破,面貌明亮。我侧耳倾听,环顾四望。妈妈,最终,我却被你的呼唤带到另外一个人身旁,去见他最后一面,然后孤独地回家,回去的路程,耗尽我的一生。

妈妈,其实,你呼唤我的声音,我从不曾真正听到过……只是“感觉”到了而已——我感觉到除我之外的整个世界都听到了!并且都正在长久地倾听。我伏在大地上贴上耳朵,听到万物应那呼唤而去的足音——蓬勃、稠密,它们长出地面,头也不回。一直长到秋天,又应那呼唤而凋零、枯亡。

整面大地,都倾向你呼唤传来的方向。所有的河流,都朝那边奔淌。

鸟群顺着去向那里和离开那里的路,往返一生,什么都知道了……

四季也沿此循环,永无结果。

星座朝那里的地平线一日日沉落。我们孩子的眼睛,年复一年,往那边看。

风往那边吹。我们开垦的土地,一年一年往那边蔓延。

我们日晒雨淋一生。我们的房子,全盖在了那里。我们终生爱慕的人,在那里一直年轻。

戈壁滩在那里森林遍布,河流纵横,群山起伏。

所有的道路,为了抵达那里,从不曾停止过延伸。

所有的日子,过着过着,全向着那边一天天消失。

老人们为此衰老,孩子为此悄悄成长。

我和他走在大地上,为此约定爱情的事,后来,又为此,绝望反悔。

曾有人,为此不止一次地死去。如今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沉默着生活,什么也不肯说。

……

而我,妈妈,我听了又听,泪流了又流,无论我听到什么,我同样,也不会说。

可是妈妈,人们所知道的仅仅是:你终生沉默。

却不知,在距离你的沉默无比遥远的地方,你呼唤的声音,正怎样兀自行进在寂寞漫长的途中,至今什么也没能找到。

你曾对着一株植物一声声呼唤,它毫无办法,最后只好开出花来。你继续对着那花呼唤,那花也毫无办法,最后只好凋零。

你曾在河边呼唤,你每喊一声,河便调头拐出一道弯来回头看你。于是每一个经过这片大地的人,都会惊讶这条河为什么流淌得如此曲折,反复迂回在这片大地上,徘徊着不肯离去。

你曾在夜里,在枕畔,以喃喃低语呼唤,却把他唤醒。他伸出手激动地拥抱你。他几次想摇醒你,想对你说出一件事情。但又想:再等一等吧,等到天亮再说……天亮了,你死了……

妈妈,即使你死了,你呼唤的声音,仍然还在通向我的途中继续流浪着,你呼唤我的声音,去到过多少遥远坎坷的地方啊!这些年来,它都喊住了什么呢?它的路比你的路更为艰难吧?前程莫测……等终于有一天赶到我面前时,会不会已认不出我来了?那时我满目疮痍,白发苍苍,令它犹豫不决,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来自童年。当它停在我面前,会不会突然发现了什么?

妈妈,其实这些年来,你所呼唤的,只是我的名字,而不是我啊!妈妈,其实我加于你的孤独,远不及这片大地加于你的孤独。

其实在这片大地上,你是最贫穷的母亲,其实你连孩子都不曾有过。你离开所有人,独自走在深蓝高远的天空下,你连去处都不曾有过。你走进金色的麦地,走了不远,扒开茂密的麦丛,看到我蜷卧在麦田中央,刚刚从一个长梦中醒来。于是你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亲吻我,抚摸我的头发,哭泣着劝慰我不要哭泣。

(2005年)

请不要一生不可停止

(我梦见母亲又迷路了,她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东张西望,总是绿灯,总是绿灯。)

妈妈,我的双脚比我更坚强。当我疲惫不堪,几乎就要倒在路旁,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只有它仍在往前走去。妈妈,我的双脚僵硬,打满血泡,布满伤口。我的鞋子早就破了,可以看到肮脏的脚背和脚趾。

当我来到我深爱着的那个人面前站住,羞愧难当,不知该怎样把这双脚躲藏。我努力忍着眼泪。但是他温柔地看我,使这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妈妈,我的双脚比我更坚强。哪怕就在那样的时刻!它仍笔直地站着,支撑我全部的喜悦和悲伤。我深深地低着头,把露在外面的、脏脏的脚趾缩了回去。

但是妈妈,到如今,这双脚曾带我走向的那些人,一个一个都衰老了。他们头发花白,面孔模糊,总是在不停地在咳嗽。他们如今每走一步都离不开拐杖。他们都记不得我了,他们吃力地打量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还有我这双脚曾走过的所有的路,都再也无法继续忍受我的行走。如今它们纷纷改道了,全部通向荒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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