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掏出钥匙抖抖索索插进锁孔,发现挂锁被冻上了,钥匙拧也拧不动。我划了五六根火柴才把锁烤热、拧开。
我开了锁去拉门,门也被冻上了。我拉了两下,再拉两下。
我摸到隔壁煤房里找到铁锹,一下一下,用力剁门缝处的积冰。
后来终于开了门进去。房间一片冰凉,炉火早熄透了。我想喝水,去拿碗,一摞碗全冻在了一起,掰都掰不开。碗柜里的醋啊洗洁净啊全都冻得硬邦邦的。我去拧自来水,自来水也冻上了。水龙头旁边的一盆水冻得结结实实,那是我临出门时剩在盆里的洗头水。而洗过的头发到现在仍没有化开,像无数根小棍子硬邦邦地拖挂在头皮上,一晃,就互相碰得喀喀脆响,仿佛折一下就会断一绺。我的脚踢着一个东西,拾起来,是一盒润肤霜。拧开盖子,用指甲抠了抠,只抠出一些冰碴。
我站在空荡冰凉的房屋中央——你看!我一挂上电话,世界就成了这样。
我捏着字条去给你打电话。有一次电话接通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字条。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你的话,然后沉默,然后说“再见”。我手足无措地挂了电话,翻遍口袋,真的找不到了!我到底想给你说些什么呢?我失魂落魄往回走,一步一回头。
有一天,当我决定永远离开这个小城的时候,在街头,终于找到了那张遗失多年的字条。我拾起它,看到它被反复踩踏,破损不堪。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多年前那个电话补上。最终决定放弃的时候,却又忍不住落泪。我抚平它,读它,第一句是:“总有一天……”还有一句是:“请不要离去……”
我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啊!每当我走出家门,向它走去,它隔着几条巷子,几道街,都在一步一步后退。而我跑了起来,它又似乎要坍塌,摇摇欲坠。它空空地敞在那里,我一进去,它就绝望地拥抱住我。它深深记着我在它这里说过的全部话语——这些年来,它正是用着同样的话语来呼唤我,每当我在黑暗中向深渊靠近……它看着我手握话筒,欢欢喜喜地讲述美好的事情,它便携这天地间的一切,为我的纯洁落泪!而多年后当我堕落了,当我心灵黑暗、目光仇恨,它仍在这世上为我保留了一处无辜的角落,等着电话铃声响起,等着我回来,等我拿起话筒,等我亲口承认——世上确有爱情!
多年后我死去,只有它能证明曾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梦境。在它的某个角落里,仍刻着一串过去的号码。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从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我披上衣服趿上鞋子推门出去。我跑过两条洁白漫长的街道,远远看到电话亭仍等在那里。我气喘吁吁,我跑进去——
被摘下来的话筒垂吊着,还在轻轻晃动。
是谁比我,抢先一步?
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是如何深深依恋这个冰雪覆盖的小城……你永远不知这个小城是怎样苦苦地忍受着我的电话亭,忍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整个小城,置这电话亭于自己的手心,将它高高呈向繁华星空……我在这电话亭里给你打电话,四面八方,全是深渊;语言之外,全是深渊。我一句一句地说着,低头看到那些说出的话又一句一句在身边坠落,永远消失。
我又忘了带字条——可是已经不需要了!
你问我:“那边是不是下雪了?”
我说:“是。”一边说一边把一些东西撕碎,撒得满天都是。
你说:“再见。”我也说:“再见。”可一切才刚刚开始呀……
我挂上电话,转过身来,星空喧哗、汹涌,席卷了整个夜空。我伸一只手过去,就有另一只手拽我跌向深处,毫不迟疑。我说过,一切刚刚开始!
我开始了,我的第一句,仍要从我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中开始。此时谁若立刻结束,谁就会立刻死去。而我,到了今天,仍有勇气,仍有无穷爱意。似乎要通体燃烧起来,又似乎一躺下身子就会流淌成河;好像全世界的白天就是我的抬起头来,全世界的黑夜,就是我的转过身去——教我如何相信,这样的命运,也会终止?
我开始了,只是为什么,一开始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呢?我给你打电话,雪花漫天飞舞,整个世界充满了大风和呼唤。整个世界都在阻止我给你打电话。我给你打电话,又似乎是在森林深处给你打电话。电话亭之外,全是迷途。我手持话筒,哭了又哭,泪眼朦胧地看着外面的浩茫世界。我忘记你的电话号码了,我努力回想……真的只剩我一人了……
你挂掉电话后,我仍在听。你挂掉电话一百年后,我仍在听。你有事找我,只是这一百年来你无论如何也打不通这个号码。你终于确信我死去了。而那时,我的那场开始,刚刚才有一点点希望。我手持话筒,有人在外面敲打电话亭。我扭头看,我流下泪来,我以为是你。
(2002年)
归来
附录\给流浪的母亲
妈妈
我的一生都走在
通向你的道路上
(母亲走近家门的脚步声,每一下都踩在深深的时间里面……)
妈妈,你夜深了才回来,我们仍醒着等你。我们趴在窗户上,一张张小脸紧紧地贴在窗玻璃上看着你的情景,让你一生都忘不了。你还没跨进家门,就急忙从衣袋里掏出糖果。我们欢乐地围上去,你便仔细地把糖果给我们一一匀分,我们高兴得又跳又叫,令你欢喜又骄傲。我们七手八脚给你端来烫烫的洗脸水,给你热饭,围着你,七嘴八舌抢着问你城里的事情。很晚很晚了,但是因为兴奋,我们谁也不能入睡。后来你终于拧熄了马灯,房间一片黑暗。你深深地躺在黑暗里的角落中,想起当自己还走在更为黑暗的归途中时,因远远看见了家的那粒豆焰之光,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你入睡了。但是睡了不久又惊醒。你梦见自己又一次走进院子,一眼看到我们紧贴在玻璃后面的——那一张张令人落泪的——无望而决意永远不会改变的——狂盼的——面孔……
妈妈,你十天后回来,看到家里的小鸡明显地长大了许多。原先每天拌半盆麸皮和草料喂它们的,现在非得拌两盆不可了。你趴在鸡圈栅栏上,吃惊地看它们哄抢饲料。你衣服上的扣子掉了一个,衣襟和袖口很脏很脏,你的裤子也磨破了,你的鞋尖上给指头顶了个洞出来,露出的袜子上也有洞。你的头发那么乱,你的脸那么黑,你的双手伤痕累累……妈妈,你去了十天,这十天你都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呢?这十天里,你似乎在那边过了好多年……家让你亲切又感激,你摸摸这里,看看那儿,庆幸自己不曾永远离开过。于是你在外面受的苦就这样被轻易抵消了。你拖张小凳坐下来,满意地叹息。
妈妈,你十年后回来,看到一切都还没有改变。同你十年前临走时回头看到的最后一幕情景一模一样——我仍在院子里喂鸡,手提拌鸡食的木桶。你思绪万千,徘徊在门外不能进来。你又趴在门缝上继续往里看,我不经意回过头来,我旧时的容貌令你一阵狂喜,又暗自心惊。我依稀听见有人低声喊我,便起身张望,又走到门边,拨开别门的闩子,探头朝外看。你不知为什么,连忙躲了起来。妈妈,这十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好像全集中发生在昨天。你回来了,像从来不曾离开过似的。傍晚的时候,你挑着水回家,我从窗子里一下子看见了,连忙跑出去给你开门。恍然间就像多年前一样熟练地迎接你。然后我呆呆地看你挑着水熟悉地走向水缸,把水一桶一桶倾倒进去。这时,一直躲在我身后的孩子突然叫我“妈妈”,你立刻替我答应,回过头来,看到我泪水长流。
妈妈,你五十年后回来,我已经死了,你终于没能见上我最后一面。我的亲人们围着我痛哭,但是你一个也不认识。而他们中也没有人认识你。但是他们可怜你这无依无靠的流浪老人,就给你端来饭食,然后再回到我的尸体边哭。后来他们把我安葬。你远远地看着,感到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你自己一个人想象出来的情景。你把一场永别进行了五十年。你看,你本来有那么多的时间的,可是你却不愿意拿出一分钟来和我待在一起。你宁愿把它们全部用来进行衰老。妈妈,你很快也要死了。你用你的一生报复了谁?
妈妈,你一百年后回来,那时我又成为一个小孩子了。我远远地一看到你就扔了手中的东西,向你飞跑过来,扑进你怀里大哭。妈妈!我一世的悲伤,非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而不能表达。妈妈,请带我走吧,请和我一起后悔:当你还年轻,当我还年幼,我们为何要放弃有可能会更好一些的那种生活?……妈妈,更多的,我只记得你的每一次离去,因此更多的,我终生都在诉说你的归来。
(2003年)
箱子
(……母亲有一个愿望,穿最漂亮的衣服和最舒服的鞋子去旅行。却又扭头看着我,不知该拿我怎么办才好……)
妈妈,你知不知道,那天发洪水了。我爬进一个木头箱子,在洪浪中颠簸。后来退去的洪水把这箱子搁浅在一片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荒原上。我爬出来,忍不住大哭。因害怕,因悲伤。
妈妈,洪水来的时候你不在家。你总是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让我独自玩耍。我爬到窗台上往外望,正看到你冒着大雨打开院门回家了。我大声喊你,可是风雨交加,你什么也没有听到。你在院子里放下一个什么东西后,又急匆匆锁门出去。院门一锁上,雷电开始滚滚轰鸣。我把脸紧紧贴在窗玻璃上,大哭大喊。又爬下窗台,趴在门缝上往外看。
发洪水了!妈妈……我趴在门缝上往外看,门便轰然倒塌。我扶着墙壁,墙壁便垮了下来。我往窗台上爬,窗台也开始坍塌。我大声喊着你,摇摇晃晃跑到院子里,房梁椽木随即在身后沉重坠塌。
我穿过院子,用力捶打院门,把手指从门缝里伸出去,拉扯外面挂着的那把大锁,拽了又拽。后来我趴在门缝上,看到浩浩荡荡的戈壁滩在风雨中向着四面八方的尽头狂奔……远远弃下我,跑啊,跑啊,稍刻不停,一直跑到我再也看不到的地方才停住……才回过头来,往我这边看——
那时发洪水了啊!妈妈,你知不知道呢?我站在水中央,浑身湿透,不停战栗,湿头发紧贴在脸上。我回头来,看到刚才你回家放下的东西原来是一个木头箱子。
更多的岁月里,我坐在那个箱子上等你回家。事实上洪水远未到来。院门也从未被锁上过。我常常一个人在戈壁滩上越走越远,听到有什么东西正往这边渐渐涌来的声音。仔细地听时,又什么也听不到了。似乎只有戈壁滩记得洪水的事情,只有它还继续马不停蹄地逃跑着——以我孤独的房子为中心,四散而去。尤其在明亮的白天,离去的速度似乎要快一些。而在长夜里,则明显地放慢了脚步。
在夜里,它会边走边回头张望。
它所能望见的一切,都在荒野上向我一步步靠近。
我站在坍塌多年的房屋门口,一步步后退。
并不止一次地感觉到,那些向我靠近的东西,在我面前停住时的寂静……
妈妈,你不回家。我坐在箱子上等啊等啊,你还是不回家。我们残破的家,仅剩废墟等你。我的箱子置在这堆废墟中央,为我收容着太多的“此刻时光”。在那些等待的时间里,我有时打开箱子拿出一只口琴吹一会儿;有时拿出一个魔方转一转。箱子里还有一个破旧的洋娃娃,还有一支笔。我用笔给娃娃脸上画上胡须,使它老去。
还有一次我在箱子里发现一把锁,于是就把那箱子锁上,出门而去。
那一次我走得最远。我要去找你。走了很久以后,终于遇到了一个人,我便问他有没有看见过你。
他却反问我你是谁,长得什么样子。
……
你长得什么样子呢?妈妈……
我回想了很久很久,妈妈,我似乎从不曾见过你,我似乎从不曾和你生活在一起。
你对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留给了我一个箱子。
那天,我空空荡荡地回到家,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钥匙。
那天,我又跑出去找钥匙。我去到旷野上,看到大地仍旧无边无垠。刚才那人已经离去。
我的钥匙一定是被他拾走了。从此,他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那钥匙所能开启的锁。
我突然想起他是谁了——
我突然回过头……
我转身向家跑去,忍不住边跑边哭——妈妈!你知道吗?当我突然回过头,我看到我已成废墟的房子,孤零零地停在大地之上,其实它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回到家,残破的四壁之中,天黑时点起了灯。
妈妈,更多的岁月里,我不是在等你,而是在等待洪水的到来。我独坐废墟中央,有时把箱子立起来放,站上去踮着脚尖远望。有时把箱子拖到空地上,坐在上面晒太阳。妈妈,你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夜夜偎着箱子入睡,梦见时光漫长无边,使我夜夜不得安宁。
那些无数个相同的夜里,我不止一次醒来,耳朵贴在箱子上倾听。我不停晃动它,使它哐当作响,并努力地回想里面装着哪些东西。
那时又过去很多年很多年了。我已经不敢相信我曾经无数次打开过它!无数个相同的夜里,我摇晃它,再摇晃它。里面那些哐哐当当响着的东西——这些年来,它们顺着箱子里秘密的道路,去到了多么遥远的地方!后来还是时间最先疲惫了,时间放弃了它们,它们便一样一样又顺原路回来,回到我面前,隔着箱子,历历清晰、明明白白。然而,它们只是回到这箱子中小憩片刻,它们接下来还有更为漫长复杂的经历,更为遥远的去处。它们扭头看我,问我为什么到了今天还在这里。
我摇晃箱子,努力回想。却始终有一个什么东西,在箱子的角落里和我一样沉默。偶尔“丁当”一声,像是在叹息。它是什么?为什么只有它不肯离去?它夜夜从箱子里出来,靠近我,和我在黑暗中并排躺倒。它所在的地方我不敢伸手过去触摸。我扭头望向它时,它也扭过了头去。它耐心等待我的睡眠,这种耐心使黑夜似乎永远无法结束。
我睡着了。我梦见它在我的梦里寻找它自己。又因为找不到它自己而失望悲伤。
那些无数个相同的夜里,我总是一次次醒来,把它独自留在我的梦里。我擦着火柴,在废墟最暗处点起灯,感觉到它在我身后更为孤独地回来了。废墟之外,旷野无际。
而之后那些无数个相同的清晨微光中,我的枕畔比旷野更为空荡。
我记得昨夜,似乎是在梦里,我曾持灯而去,引领它在旷野里走了很远很远。
但是在白天的旷野上,我却找到了两行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