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全世界的白天
就是我的抬起头来
全世界的黑夜
就是我的转过身去
我梦想像杰瑞那样生活
看“猫和老鼠”时,每当看到杰瑞鼠小小的家,小小的拱形门,门边彩色的脚垫,破茶杯的沙发,四根火柴棍撑起小纸盒就是床(有时会是铁皮罐头盒),线轴的凳子,铅笔的衣架,还有小小的圆地毯,小小的落地灯……就饥渴地向往不已。对自己说:是的,那就是我想要的!
租房子当然也能生活。但是,从没长期租过房子的人,不会明白租房的不便与无望。似乎在这个国家,很难找到一个房子能让你安心租一辈子。房东随时可涨租,随时可通知你搬家。住在租来的房间里,什么都是暂时的,心不能安定,生活只能凑合。在租来的房间里,生活的目标就是下一次搬家。因此,不敢买大件的家具,不敢买易碎的器具,不敢买沉重的物什。租来的生活,轻飘飘的,像大海失去了定海神针。
连杰瑞都有自己坚固不变的家!虽然它的家只是在别人的家里开凿出来的一洞小小空间。每当我看到杰瑞坐在茶杯沙发里看报纸,就满心强烈的攫夺欲。
大房子就罢了。一间小小的房间对我来说就足够。况且房子小也不会很贵。光线一定要明亮,布置要简单。家中唯一的装饰品是窗帘的花边。房间正中放一张软软的床,角落一只衣柜,对面一面镜子。窗户前要有空空的桌子,桌上一只大大的青花瓷碗,碗里游一尾红金鱼。就足够。
到了那时,我就哪儿也不去,天天窝在房子里,躺在床上回想往事,再像回想往事一样回想未来。说起来很无聊,但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其中深沉汹涌的幸福感。
(2010年)
菟丝花
我五岁的时候,体重只有十一公斤半,还不及八个月的婴儿重。我都上小学三年级了,还在穿四岁小孩的童鞋。妈妈虽然为此非常担忧,但多多少少也满意这个分量。
后来她说:“你要是永远那么小就好了,从来不让人操心。上火车只需轻轻一拎,轻轻松松,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很多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身边还带着个人。整天也不说话,静悄悄的。给个小凳就可以坐半天一动不动。困了倒头就睡,睡醒了继续坐那里一动不动。”
妈妈,妈妈,我只是为了配合你的流浪,才那样地瘦小。我为了配合你四处漂泊,才安静无声。
但是后来我长大了,越来越沉重,令你终于停止下来了。你停止了,我却再也停不下来了。妈妈,妈妈,至今你还不曾习惯我此刻的分量,但仍负荷着我,像我曾经一动不动那样地,一动不动。
(2009年)
夏天是人的房子,冬天是熊的房子
在吾塞,一场又一场漫长的下午时光,我们在森林之巅的小木屋中喝茶。雪白的羊油舀进滚烫的黑茶,坚硬的干面包被用力掰碎,泡进茶水。泡软了之后,锡勺搅在碗里,慢慢舀啊舀啊,一口口吃掉。那么安静。风经过森林,像巨大的灵魂经过森林。敞开的木门外,森林在视平线下方。天空占据了世界的三分之二,它的蓝色光滑而坚硬。这时斯马胡力说:“这个木头房子么,夏天是人的,冬天,是熊的。”
六月,我们来到这里。我们的驼队穿过森林,一路向上,向上,缓慢沉重地走着无穷无尽的“之”字。终于来到这最高处,这林海中的孤岛。夏天开始了!北上转场之路的最后一站到了!我下马徒步走完最后一段路,眩晕地来到山顶,看到去年的木头房子寂静地等在山路尽头,天空之下。夏天开始了。
斯马胡力把被大雪压塌的屋顶修好,换掉压断的柱子,我们七手八脚打扫地面,支起火炉,在地上铺开花毡,墙上挂好绣着金线银线的黑色盐袋、茶叶袋。卡西去山下远处的沼泽里打来清水,引燃炉火。夏天开始了。
夏天里,大棕熊又在哪里呢?哪怕站在最高的山顶四面眺望,也看不到它们的踪影。卡西带我去森林深处,她指着山峰阴面的岩石缝隙说:“看那里!熊的房子!”我爬上去,侧着身子凑向缝隙里的暗处,里面有巨大的哑默。大棕熊不在那里了,它童年生活的依稀微光还在那里。
我们生活在夏天里,大棕熊生活在冬天里。永远不能在森林中走着走着,就迎面遇到。后来时间到了,我们离开了吾塞。这时,遥远地方的一棵落叶松下,大棕熊突然感觉到了冬天。它爬上最高的山,目送我们的驼队蜿蜒南去。冬天开始了!
是啊,大棕熊,我们的木头房子夏天是给人住的,冬天是给你住的。我们用一整个夏天来温暖木屋,然后全都留给你。大棕熊,我们铺了厚厚松针和干苔藓的床给你,整整齐齐的门框给你,结实的、开满白色花朵的屋顶给你。你在寒冷的日子里吃得饱饱的,循着去年的记忆找到这里,绕着房子走一圈,找到门。你拱开门进去——多么安逸的角落啊,你倒头就睡。雪越下越大,永远也不会有一行脚印通向你的睡眠。雪越下越大,我们的木屋都被埋没了!你像睡在深深的海底……大棕熊,你的皮毛多么温暖啊,你的身子深处一定烫烫的。北风呜呜地吹,你像是深深地钉在冬天里的一枚钉子。你在自己的睡梦中,大大地睁着美丽的眼睛。
夏天是人的房子,冬天是熊的房子。两场故事明明是分头进行的,生活里却处处都是你的气息。大棕熊,我们睡着的时候,你也在身旁温暖地卧着;我们走在路上,你和我们不时地擦肩而过;我们跪在沼泽边,俯身凑上脸庞喝水时,看到了你的倒影。大棕熊,在吾塞的群山之间,你在哪个角落里静静地穿行呢?浑身挂满花瓣,湿漉漉的脚掌留下一串转瞬即逝的湿脚印。大棕熊,我想把我的红色外套挂在森林中,让它去等待你的经过,让它最终和你相遇。第二年我去寻找我的红外套,在迷路的时候才看到它。那时它仍高高地、宁静地挂在那里……大棕熊,我快要流下泪来!我想把我的红外套挂在森林里,想和你站在一起久久抬头望着它。大棕熊再见!在阿尔泰茫茫群山中,围绕着我们的木头房子,让我们就这样一年一年,平安地,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2008年)
超市梦想·超市精灵
我非常喜欢逛超市。每搬到一个地方,就迫不及待地打听最近的超市在哪里,然后前去考察。彻底熟悉当地的超市之后,才能安心生活在那里。
为什么会喜欢超市呢,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总之只要一走进超市——啊!这么大!这么多东西!塞得这么满啊!要是一个不落地看过去的话,得花多少时间啊,就满心地欢乐,气球“噗”地吹大了,身心立刻飙升至完美无缺的幸福状态——尽管此种心态解释不清,但当时那种幸福感的确存在,不容忽视。
在超市里,我最最喜欢的商品是香皂盒。至于为什么,同样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原因,只好回答:因为香皂盒能装香皂。
有人不屑地说:那锅还能煮粥呢。
是啊。但偏偏就对锅喜欢不起来。
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像超市那样,让那么多不同的香皂盒同时出现在一起,形形色色,红红绿绿,从货架第一层一直码到第五层,“呼啦啦”横贯整排架子,如拉拉队锣鼓喧天地夹道两旁。站在它们面前,像童年的爱丽丝站在梦境的入口前,像皮皮鲁站在直插云霄的魔方大厦下。信手取下其中一个小盒子,像从经过的苹果树上摘下一枚熟得恰到好处的果子。打开盒子,再盖上,再打开,再盖上。捏一捏,敲一敲。放回去,比较一下价格。再伸手去摘取下一枚丰盈圆满的苹果——普天之下真是再也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事情啦!
嗯,为什么非要喜欢香皂盒呢——那是我的秘密,总有一天会慢慢告诉你。
在香皂盒之外,最喜欢的超市商品则是雨伞,袜子和拖鞋并列第三。
大约因为太喜欢超市了,自己身上不由得也弥漫着超市特有的气质。好几次出现在超市后,往那儿一站,很快有人招呼我过去,问我:“这款炊具你们仓库里还有没有未拆封的?”
在很多年里,我的梦想就是能够在一家大型超市里打工。耐心地、用功地把小山似的商品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要是有人问我:什么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啊?我立刻热情洋溢指给他看。我会对每一样商品的价格与性能了然于胸。我能帮助顾客们进行选择,确定自己真正所需的商品。那时,我一生所能有的最最强烈的成就感都莫过于此。
在超市里做个保洁员也不错,推着宽宽的墩布车不停地走来走去,经过的地方会有一溜狭长的雪白,令所有从那溜雪白中经过并且留下大脚丫子印的顾客或多或少心生愧疚。另外,洗墩布也是极富成就感的劳动,把这团脏兮兮的庞然大物丢在水池里冲啊冲啊,拧啊拧啊,奋力拼搏。脏水哗啦啦流走,拧出来的干净墩布再次投入使用时简直所向无敌。
收银员也不错,要是由我来干,绝对是最麻利的一个。月月都是优秀员工,照片一直贴在超市入口处的荣誉榜上撤不下来。与其他拖拖拉拉地刷码、收款、找零的同事相比,顾客们更乐意在我的通道里排队。
客服部的岗位也不错啊。服务台外飞舞着一大片购物清单,还有一大片七嘴八舌的嚷嚷声:“喂!我没买黄鱼罐头,凭什么给我刷了两罐?”“不是说购满一百元送一袋洗衣粉么?”“这沙锅什么质量啊,才煮一次就裂这么长一道缝,你看你看……”“还没出门袋子就漏啦,给重新包装一下吧!”……而我站在风暴的中心,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地微笑着,像洗干净一只一只的白盘子那样,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很快,乱七八糟的脏盘子摞得整整齐齐,雪白锃亮地在传送带上徐徐远去。人们气势汹汹而来,风平浪静而去。
……
为了这个梦想,我特意去应聘过。但每个超市都说暂时不要人了。还都答应我,如果缺人手时一定和我联系。但我留了电话后,一直等到现在都没音信。
然后说超市精灵——
见到超市精灵大约是一年前的冬天,当时在超市排队付款。
真是没法不注意到那个漂亮的收银员啊,十岁的样子,神情非常孩子气,撅着胖嘟嘟的小嘴紧张严肃地扫条码,十指飞舞,手忙脚乱。队伍移动得极慢,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睫毛又长又翘,鬈发扎成马尾规规矩矩垂在脑后。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但离得越近,越嘈杂喧哗,越是不由自主地沉浸于她的容貌之中,然后突然被一把带走……实在不可思议。像在一个又空又静的房间里站了许久,心有所动,便走过去推开窗,一下子看到外面的湖泊和草原……我盯着她看了又看。大约经常做发型,她的发质很糟糕,还染了有些脏的淡黄,显得很粗俗。但在她身上,连“粗俗”都是青春之河哗啦啦奔淌的开阔河床。青春之河哗哗通体奔淌,一板一眼的超市制服如山洪暴发时岌岌可危的水库堤坝,这边堵了那边塌。而青春之河摧枯拉朽,势不可挡。她指甲上斑驳碎裂的黑色指甲油正是那种力量挣破枷栏、哗然喷薄的迹象。剪得秃秃的指甲缝里眼看就要伸出枝条,吐出叶片。十指灵巧,手指周围的空气颤动不已,气流滚滚,有无形的蝴蝶群在其中上下翻飞,努力想要稳住身形……她皱着眉头“啪”地推上收银盒,捏着零钱“刷”地撕下长长的清单,嘴巴越撅越高。连紧张和焦虑看起来都那么明澈清朗、勇直无畏。
那么除了“精灵”二字,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她。像是一个早已知道了人生后来会发生的一切,却仍心甘情愿再亲历一遍的孩子。一面生存,一面无所谓地飞翔。在千重万重商品深处,在欲求的海洋中——黑暗地沉在最深处的,闪亮地浮在最表面的,铺天盖地的生活细节间最微渺的缝隙里的。所有所有,世上最复杂深沉的心思与艰难的交流里面的。
说了这么多,那么超市梦想和超市精灵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呢?嘿嘿,我也不知道。一个人在弥留之际忽地恍然大悟,于是安心死去——那么谁又能猜他想到了什么呢?没有答案的故事最动人。让它们仅仅只是并排平放在人生之中吧。是的是的,我喜欢超市,其原因像一条长河,上溯千百万年才能找到其源头。而我,才只活了几十年而已。
(2007年)
在网络里静静地做一件事情
我很喜欢的一个网友,是一个开淘宝小店卖布料的女孩子。她从不正式地发布自己的文字。但她拍卖布料的广告语写得美好无比。为了表达对她的喜爱,我买了好几块布。但是,我不认识她,从未与她聊过天,从没交谈过一句话。买卖的过程中,也没有讨价还价。打款过去,等着收货。甚至忘了寄来的包裹上是不是有着与文字同样神奇的笔迹。
不敢对她说话,怕打扰到她。一定会的。面对她那个世界,只能静静旁观,轻轻说一句话都是破坏。所有缘分仅此为止,再进一步就是掠取。
忘了怎么在密密麻麻的淘宝卖家里找到她的。如今再不买布了,也再没有联系的必要了。但就是忘不了,一点儿也忘不了。有时几乎要恼恨了,为什么偏就忘不了呢?我又不认识她。
她的店里很少进新货,来来去去就那几块布,被她以文字描述得深不见底,华美异常。她似乎也并不在乎卖不卖得掉,不在乎别人的留言询价。只是一个人面对那几块布,呓语一般喃喃不休。因为文字太美了,甚至有网友想领略得更多,便留言询问她有没有做博客。我也渴望她能有一个博客,能专为她自己,专为文字本身而写一写。可她不,她把全部的感觉只倾洒在这几块布上,毫不吝惜地挥霍着世间最美好动人的才华。她说:我不做博的,没有必要。
似乎不是在出售具体的商品,而是在贩卖熟女的恩宠。不是生意人经营着世俗的操持,而是女王坐镇心灵的王国。
有几个人能做到在网络里静静地做着一件事情呢?对来者“嘘——”的一声,轻轻掩上门,熄灯而去。谁真的不在乎孤独呢?谁对这一生已经满足到完全不在乎更多的、源源涌来的爱慕和馈赠了?谁能真正做到别无所求呢?
网络,这个世间最便捷的沟通方式,为我搬移大山,分开海水,穿过棘荆和荨麻的原野,飞越空谷断崖。让我迅速离开,让我迅速抵达,让我全部展示出来,让我轻易地打开你们的眼睛。可是,我使用这个工具都得到了什么呢?除了友谊和知识,我又真正为我自己做了些什么呢?情感在倾斜,生命在倾斜,站都站不稳了,眼看自身都要沦陷了,还想要继续构筑身外的世界。
(2007年)
十八岁永不再来
梁佳有一头长而浓密的头发,一直拖到腰上。我对她说:“我以前的头发也有这么多,这么长。”
“什么时候?”
“十八岁。”
她大吃一惊:“啊,你!居然!也!有过!十八岁!!”
然后做出一副惊骇得快要昏过去的样子。
……
对此我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于是只好也故作惊讶状:“是啊,真没想到,自己居然曾经那么年轻过……”
十八岁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呢?
十八岁,胖乎乎的,眼镜遮住大半边脸,其中一个镜片破裂呈放射状。十八岁,双手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十八岁,去乌鲁木齐,从没坐过电梯,从没打过电话。十八岁,没有爱情,从没有过爱情。十八岁,口齿不清,泪水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