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们全家就外婆手气最好,一连摸到了三条毛巾和一大把铅笔。
在我们老家,逢初一十五,或哪位菩萨过生日,或什么特定的佛教庆典日子,大一点的庙子都会举办庙会,非常热闹。
赶庙会的人各自用小布袋装一把米带去,分量不定,够自己吃的就行,好意思拿得出手就行。然后统一交到庙子里的大伙房,领取一枚号签。再各自去各个殿堂拜菩萨,每个菩萨都要拜遍。然后再到主殿听大师父讲经。那时在大雄宝殿里,信徒们密麻麻黑压压地盘腿坐着。师父讲完经,又有和尚开始唱经,木鱼铜磬铜钟齐鸣。大殿香炉里燃着手指粗的一炷长香,等香燃完了,一轮听经的仪式才算结束,所有人磕头起身,揉着酸胀的腿退场。下一拨等待在大殿高高的门槛外的香客紧跟着涌进去,各自占着一个蒲团坐下,又有人捧一支长香端正地供上。就这样,一轮一轮地进行着,等吃饭的时间到了,就统统凭号签去伙房领饭。
吃饭的时候最有趣,别看都是虔诚的信徒们,但一涉及吃饭问题,统统毫不含糊。提醒吃饭的圆筒铁钟一敲响,所有人拎起香袋包包就跑,一个个跟踩了风火轮似的,伙房瞬间就被挤得满满当当。尤其是蒸米饭的大木桶边上,更是铜墙铁壁一般,别说挤进去,就算抢着饭了,也不容易从里面挤出来。
说到抢饭,我外婆最厉害了,每次都能冲到最前面,一马当先,所向披靡。为此,每次都把听经的场次尽量往前排靠,争取不耽误吃饭的时间(罪过罪过)。但偶尔某次运气不好给排到后面,吃饭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长香还迟迟没燃完,这时,她就会跪在那里冲门槛外的我使眼色,于是我就爬进去从她身边的香袋里翻号签。那时我还小,偶尔一次两次不守规矩应该无妨嘛。我拿到号签就往伙房跑。在那里,穿青灰色衣帽的俗家弟子已经把几大桶米饭热腾腾地摆出来,准备好敲钟了。这样,我总是能帮着占个好位置,排在最前面。
庙会里的东西全是素饭,豆腐粉条青菜之类。但不晓得为什么那么好吃!实在太好吃了!每次赶庙子,我都可以连吃三大碗米饭,尽管外婆交给伙房的份子米只有一小把。
唉,一想起这些遥远的往事,就觉得把外婆带到新疆实在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让她离自己熟悉而喜欢的生活那么遥远!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家乡再也没有亲戚了,她年龄也大了,不可能继续独立生活。
今天外面下雪了,隔壁开始清理菜园。这意味着外婆今年的偷芹菜生涯从此结束。整个夏天,那是她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菩萨啊,再给外婆找点别的事情做吧!不要让她太寂寞。
(2006年)
排练大合唱
工会主席米拉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这些女同志啊,平时在酒桌上,一个比一个唱得好。到这会儿,一个比一个蔫巴!”
我大约就是最蔫巴的一个了。不知为什么,平时精神蛮好,一到开始合唱的时候,就开始打瞌睡。几乎每天下午同一时间都会站在同志们中间——就着锣鼓喧天的架子鼓、黑管、小号、电子琴的进行曲旋律,以及一百多号人声嘶力竭的大合唱——小睡一觉,还边睡边点着头。为此,左右的同志们都奇怪坏了,这样也能睡着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平时上班可从来没打过瞌睡啊?
大约因为腹腔震动,气血下行,涌注丹田,导致上部的大脑缺氧,所以……
那么腹腔为什么会震动呢?因为指导老师说,唱歌不能只有嗓子用劲,于是我就把劲儿挪到肚皮上了。
还有一部分劲儿挪到了胳膊上,因此一场彩排下来,胳膊累得抬都抬不起来了。
总之说的是打瞌睡——那股困劲儿,简直不给人一点点商量的余地!说来就来,当头一棒。每当男同志那边开始齐声“啊——”地进行二声部时,我也开始“啊——”地发蒙了。
第一段在男女合唱中结束。当第二段的过门以感情升华状态激烈奏响时,那股瞌睡劲儿也排山倒海、势如破竹地逼将过来。我束手无策,立刻垂下眼睑,停止一切行为,只剩嘴巴一张一合地跟着大家对口型。
女领唱出场,激越昂扬的女高音回荡在练歌大厅。这时我的第一个梦趋于尾声。微微睁开眼睛看一看教练,确定一下安全感,立刻又被汹涌而至的困意揪住脖子后领,抛向漆黑无底的悬崖。我挣扎着抓住悬崖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稻草毕竟只是稻草,加之上面又被当头狠踢了一脚,瞬间彻底坠入了意识的深渊。
深沉睡眠只维持了十秒到十五秒钟。男女声开始附和女领唱的二声部时,睡眠尽头出现了一丝微弱的曙光。第二个梦的情节仍进行得如火如荼。梦的内容好像是在洗苹果,洗完一个又一个。第三段过门的奏响,如同在记忆中被奏响。苹果还在不慌不忙地洗着,一个苹果红一些,还有一个不太红。这时,女声的一声部压倒了男声的二声部,我边洗苹果边清晰地分辨着男声那边出现的细微差错。男女声开始齐合尾声,女声323起,男声171起,很好,完美无缺。架子鼓黑管小号电子琴等一切乐声逼到近旁,我睁开眼,精神焕发地“啊”出最后一个音符,响亮干脆地结束了此曲。
总指挥冯老师划出最后一个休止动作,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2006年)
卖猪肉的女儿
今天外婆想吃猪手,我去买猪手的时候,得知猪肉店的老板娘刚刚在两个小时之前接到电话,被告知自己家乡的老父亲在今天清晨自杀了。
老板娘一边熟练地给我剁猪手,一边诉说事情的经过,不时停下来流泪。
实际上,四川新疆相隔万里,详细的经过她怎么能知道?只能反复强调:“太突然,太突然了……”——据说,她父亲一大早像往常一样摸黑起床,给孙子做了早饭。目送孩子背着书包上学之后,返回屋子,悬梁上吊。
“怎么会这样?”
“老糊涂了!”
“为什么会这样做?”
“因为糊涂了!”
“总得有个原因吧?”
“根本就是老糊涂了!老得啥子也不晓得了!”
什么原因也没有,一个老人死于非命了。他如此厌恶自己的命运。
她包好剁成块的猪手,却迟迟不递给我,又说:“老家只得他一个人了,二道(以后)哪个谨佑(服侍)他?讲呷好几道,硬是不来。我们回去接他来他都不来。老家还有啥子嘛?我们又哪们回去得到?在新疆,有吃哩,有穿哩,哪点不好?我们都来呷这么久了,哪们不习惯?老家有啥子好哩呢?就他那么一个人,也不晓得一天到黑守到起哪样……”
我这才有点明白怎么回事。
当年我们决定离开四川来到新疆的时候,外婆的事情就很让人发愁。她当年已经八十多岁了,死活也不愿意离开故乡。但若是不和我们一起走的话又有什么办法呢?在我们家乡,已经没什么亲人了。从我大外公算起,我们家在新疆已经生活了三代。我妈妈更是从小在新疆长大,满口河南话,竟然一句家乡话也不会说。
外婆五十岁来新疆,早年也在新疆生活了二十多年,若不是因老外婆——她的养母瘫痪了,她于七十多岁那年又回到了四川服侍更老的老人,说不定早已经在新疆扎根了。她一生南下北上、往返无数,这把年纪,该消停消停了。可是,我们却令她在耄耋之年仍不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无论如何,不能把外婆一个人留在家乡。于是我们生拉硬拽,硬把老人家带到了新疆——这一离开,怕是永远都回不去了!出发前,她所在的民间佛教协会的老人们纷纷来找她合影留念,所有人都已经把这次分别当做死亡一样的永别了!
外婆是多么不愿意离开啊!她的坟墓也修好了,棺材十多年前就停在祖屋的堂屋里了,寿衣寿帽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做好这一切准备后,她的整个生命从容了下来,无所惧怕了。
我们家乡的老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后,就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买棺材,做寿衣,选坟地,刻墓碑。这并不是什么不吉利的事情。一方面也能为后代减少麻烦,万一自己哪一天突然谢世,不至于让晚辈措手不及,处理不当。
可是,外婆安排好自己的后事后,却突然改变了人生。一切被打乱了,她远远离开自己的坟山和棺木,一无所有地去到新疆。她被迫放弃一切,远远不知该如何重新开始。
眼前的这个卖猪肉的老板娘,早年一定是为生活所迫,来到新疆打拼。渐渐地终于能够安身立命了。如今,不但自己活了下来,还给后代创造了稳定的生活。
可是她的父亲却做不到。这个一生都不曾离开过故乡、不曾离开过童年的老人,一定是倔强而柔弱的。他临死前的最后一晚,一定愁肠百结。他又一次披衣下床,推门出去。踩在熟悉的田埂上,默念蚕豆该下地了。又想到儿女们一遍紧似一遍的催促,想到自己年近七旬仍然未知的命运,便暗暗下了决定。
更早些的时候,每当他扛着农具走在乡坝里,迎面前来的人问:“你的女娃子在哪哩?硬是好多年没见了。”
他笑着回答:“在新疆卖猪肉。”
又有人问:“你哪么又不去新疆哩?”
“我哪么要去新疆?”
“新疆好得很噻!”
“新疆哪点好么?”
一笑而过。皆无用意。
乡间的清晨雾气浓重,当他摸黑起来给小孙子做饭,想到这是自己在世上为亲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该是多么矛盾、心疼啊!他明白这一生还有许许多多的早饭要做,却硬生生就此了断了……
我至今仍不能体会何为“背井离乡”。但我与一个有着故乡的老人生活了那么多年,与她一同流浪,一同刻骨感觉着无依无靠、无着无落。再面对这死者的女儿,看着她一边絮絮叨叨地哭诉,一边磨磨蹭蹭给我找零钱,好像这一刻是命中注定,让我接受这场巨大的暗示。
是的,我与这个卖猪肉的老板娘素不相识,但她却将自己的那么多事情,片刻之中统统倾倒予我。从此之后,再也不记得我是谁。她也顾不上我是谁。她至亲的亲人在几个小时前死去了,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猪肉还要继续卖下去。
而我呢,拎着猪手,懵懵、紧闭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位悬梁的老父亲的事,萦然绕怀,挥之不去。他的卖猪肉的女儿还对我说,照规矩,死者要停放三天,才能发丧出殡。但有人请阴阳先生过来排算了一下,说本日出殡最吉。况且上吊自尽的人,不得停留时间太久。估算一下时间,现在已是中午,他应该已经下葬了,从此深深躺在泥土中,再也不会发愁离开和停留的事情。
(2006年)
植树
阿克哈拉虽然偏远,但植树节还是要过的。到了那一天,村长亲自一家一户上门通知,要求居住在公路两边的店铺和住户在自家门前搞绿化,一家七棵树的任务,谁也跑不掉!于是大家一大早就扛着铁锨在路边挖坑。坑的规格要求是一米乘一米。这是个相当大的坑。
我妈仗着在所有人中年龄最大,总是耍赖,才挖半个坑就撂锨不干了,嚷嚷着太难挖了。并厉声质问村长为什么别人家门口的空地上全是砂土地,就我家门口是石头地?
其实大家门口的地面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其他人刨出石头后没吭声而已。
村长非常为难,想了又想,说:“这怎么可能?这个应该很好挖嘛!来来来——”他冲着正在商店门口看热闹的小伙子堆里喊了一嗓子,“胡尔曼,你来给阿姨挖一个做示范!”
小伙子跑过来,接过锨就“夯哧夯哧”地干。到底是年轻人啊,不一会儿一个大坑就挖好了。
然后村长又转向正晒太阳的努肯:“孩子,来,再给你阿姨示范一个!”
这样一共揪到三个小家伙,解决掉了三个坑。可后来再也抓不到人了,村长只好亲自做示范,并一口气给“示范”了两个坑。
“你看,好挖得很嘛!不过,既然你认为不好挖,就给你减掉一个坑的任务吧。你把你那剩下的半拉子坑挖好就算了……”
我妈乐不可支。今年的植树节这样就算过去了。
树植好后,村里专门雇人天天浇树。据说每月给两百块钱。揽下这活的是个黑脸矮个子男人。他家有一台小四轮拖拉机。他每天载着大水箱去乌伦古河边拉满水,再开到路边一棵一棵地浇,相当认真。但这活必须得两个人干,于是每次他都带着一个助手,自己八岁的小儿子。
父亲驾着四轮拖拉机,“吐吐吐!”慢慢地开,小家伙拖着出水的黑色胶管在后面慢慢地走。每经过一棵树就停下来,打开水阀,给每棵树浇十几秒钟时间。他公平而郑重地对待着它们。我想,遇到特别瘦弱的树苗,他也许会多浇一会儿吧?因为他也是一个瘦小的孩子。
太阳明晃晃、辣的,正午时分再没什么人愿意出门走动了。公路上只有这父子俩耐心缓慢地移动,好半天才浇完这段公路的一面。水没了,孩子跳上拖拉机。两人去河边拉来第二趟水,再浇公路另一面的树。这单调、寂静的劳动。
阿克哈拉是没有什么树的,家家户户的泥土院子里都空荡荡的。村里免费发放果树苗,不停地鼓励大家种树。我家也要了几棵李子树苗,整个夏天倒一直好好地活着,叶子稠稠的,绿油油的。到了冬天,为防止冻坏,妈妈用干草把苗干仔细地捆扎了起来。但第二年还是死了。
阿克哈拉的树差不多全生长在村庄北面一公里处的乌伦古河边。乌河是这片戈壁滩上唯一的河,从西向东,最后汇入布伦托海,沿途拖曳出一脉生意盎然的狭窄绿洲。河边河心都长满成片的杂林,胡杨、柳树之类。可除此之外,大地茫茫,戈壁坚硬干涸,沙漠连绵。也许这个地方并不适合树木的生长,也并不适合人的生存。
没有树愿意扎根的地方,村庄的根也很难扎下吧?阿克哈拉作为在牧民半定居工程推进下新建成的一个村庄,从大地上凭空而起,不知还要等多少年,才能像一个真正的村庄那样,结结实实地生长在大地上。
无论如何,人们已经停留在这里了,家也一一落成了。并且年年都在种树,年年都在努力。沿着河流两岸已经开垦出了大片的土地。除了草料,地里还种了芸豆、打瓜、玉米和葵花等经济作物。大家努力经营着这个村庄。除了义务植树外,拉铁丝网、打围墙(圈住一块块土地,防止牛羊破坏农作物)、春天清淤水渠等劳动统统作为义务分摊到了每家每户每个人头上。以前在喀吾图也是这样的。比如打围墙,每户人家都有十米的任务。得自己和泥巴、翻出土坯,然后再自己码墙。不出力就出钱。我家当然没有那个力了,只好出了两百块钱。
妈妈也想在院子里种点什么,但我家宅院地势不好,土质也差,泛着厚厚的白碱。妈妈就在院子里挖了个大坑,拉了两板车戈壁滩中的红土倒进坑里,再拌上羊粪捂了一个冬天。次年夏天便种上了蔬菜,每天都用水泵从深深的井里抽水浇灌。这一小片菜地的长势倒蛮喜人。结出来的番茄跟柚子一样大,可惜太酸。黄瓜长到手臂粗,可惜太苦。南瓜一长就长成了车轮,可惜什么味也没有。唉,水土太差!
(2005年)
十个碎片
1992年的夏天,我小学毕业,收拾完课桌里最后的杂物,永远地离开校园。当我抱着一摞书走下楼梯,有几个外校的男生堵在楼梯口抽烟。我从他们中间穿过,这时突然认出了其中一个。
说不出是喜悦,还是为掩饰某种害怕而强装自信。或者是某种有目的的尝试?我忍不住停下来,站在他面前,对他说:“你可能忘记我了,可是我还记得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