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早的时候,我和我的家庭跟随哈萨克牧民进入深山夏牧场做生意,在深山里支了个帐篷卖粮油日杂。然而,哪怕在那种平均每平方公里还不到五分之一个人的深山老林里,照样有查暂住证的。那几个边防派出所的家伙实在讨厌,没事就到我们帐篷边转一转。看到门口晾的有野木耳,摸摸成色不错,就统统打包兜走。看到油锅里正在炸野鱼,就排成队站在锅边等着鱼出锅,然后每人左右手各拎一条小鱼,排着队站在锅边津津有味地吃……比在自己家还随意,无论干什么都不消和主人家打招呼。虽说占的便宜都不大,但就是让人恼火。
并且做这些事时,如果你脸色不好看,他就严厉地管你要边防通行证。你说有啊。他又立刻改口要看暂住证。反正总得要一样你没有的。
(2007年)
我饲养的老鼠
厨房里有一只老鼠,于是我每天都要从自己的伙食里匀一勺子饭菜喂它。要是哪一天忘了喂,它就会趁月黑风高之时咬烂我的米袋子,在我的红薯和胡萝卜上留下一排排整齐的牙印,啃断我挂在墙上的香肠,还要在我的碗架上留下能坏很多锅汤的小东西。
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地把食物定时放在固定的地方,恭候它享用。好在,只要喂饱了它,它就绝对不会给我惹事的。
而且,每天早上起来,看到昨晚留下的食物消失得一干二净,实在令人莫名地心满意足。好像它领了你的情,达成了默契。任何一场沟通,总是和情感有关的嘛。
可是前一段时间,单位的零姐姐送给我一只漂亮的猫咪。没几天,猫就把我喂养的这只唯一的老鼠抓住吃掉了。
猫猫逮着老鼠时,并没有急于享用,而是在地板上扔过来扔过去地玩弄了好一阵。
这时我才看到这个被我亲自喂了好几个月的小东西是什么模样。哎呀,这么小,居然只有一节五号电池那么长。亏我天天给它吃那么多东西,肉都长到哪里去了?
对了,为什么说这只老鼠是我养的唯一的老鼠呢?
因为,自从猫猫把它吃了以后,厨房里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开始一段时间,我仍然习惯性地每天舀一勺子饭放在厨房角落同样的位置。可是,那一堆饭却越堆越多,再也没消减一分一毫。
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每天早上做饭时我还是会往那里看一眼,倒有些希望那里会突然空了。
顺便说说我的猫咪,它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但是,独独一条长尾巴却黑漆漆的,同样没一根杂毛。
(2006年)
访客
除了喂老鼠以外,我还喂养着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东西。之所以说“莫名其妙”,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它们到底都是什么。只知道头一天留给它们的饭菜,第二天总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都是些剩饭菜,虽说不能吃了,但总归是食物啊,食物总归是用以滋养生命的。若把它们倒进垃圾堆的话,也就白白地腐坏了。
每天傍晚,我将它们倒在后门的台阶旁。于是在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夜里,那些长着明亮眼睛的小东西就悄悄地向我家后门靠近了。到了台阶附近,先站立片刻,凝神倾听,然后才按捺着喜悦慢慢走向食物。
另有一些时候,等它走近了,才发现食物们已经被某位仁兄捷足先登了。于是它在原地轻嗅一阵,又等待了一会儿,这才失望地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然而所有这些,我都不知道。只知道早上打开后门,台阶上空空如也,好像自己从来都不曾在那一处留下过什么东西。
直到下了一场大雪之后,才搞清楚一夜之间来了多少访客。
最大的访客估计是一条流浪狗。狗的爪印一看就知道。
还有一种小动物,小多了,比我的小狗赛虎还小。脚爪印非常可爱,圆形的,隔十公分留一个,非常均匀整齐地呈一线排列。它从北面遥遥过来,经过家门口,上了台阶,并且原地转了几圈。可能还敲了敲门,又期待了一会儿,但终于还是离去了,小脚印消失在了南面的雪野中。
还有一种脚印,拖拖拉拉地走着的,每走一步都会在雪地上刨出长长的雪道。后蹄与前蹄落脚点平行隔排着,从容不迫,四平八稳。
还有两行像是野兔子的脚印。
可是却没有一行人的脚印。
头一天晚上,我不知不觉睡着了,一点儿也不知道外面下雪的事情。更不知道雪停后,这些访客如何一一前来,又一一失望而去。雪盖住了食物,它们的失望,让人越想象,越心焦。
(2006年)
邻居
河边一带住着许多人家,但全都背朝着河生活,门朝河开的只有我一家。于是,河边这条土路上似乎只有我和小狗赛虎整天来来回回走动着。又好像河边这么大一片开阔的地方,只住着我们一家人。
但是一个月前,北面河上游两百米处的一间砖房又住进了一家人。从此,河边就有两家人住了,我们终于有了邻居。
这家邻居的房子似乎空了很多年。几年前我刚到阿勒泰时,每天傍晚下班后,都要散步五六公里才回家。而每次总要特意经过这段寂静美丽的小路。那时就已经注意到那座红砖房了。总是看到房前的台阶缝隙里长出的齐腰深的杂草,把铁皮门堵得严严实实,门上的锁锈得似乎敲一敲就散碎了。屋顶上也长了深厚的草。那时我就在想,这房子怕是荒了一百年了。而很多荒凉的房子都是情形凄惨的,可这间房子却荒得自在而浪漫。
没想到,后来自己的住处居然会和这座房子成为邻居。
这房子只有独独的一间,门口直对着河,也没拦什么院墙。新来的这一家人从河边拖回了几截粗大浮木,在门口栽上桩子。又在河边割了些芦苇和野油菜秆,扎成把,拦在木头上绑定,这样就圈了块四五个平方的空地,算作是“院子”。“院墙”的豁口处横着挡了一扇破木板,用来防止路过的牲畜随便进入。然后在“院子”里斜斜横牵一根绳子,每天都可以看到绳子上晾着衣服和尿布。于是,一个家就这样落成了。
这家人可能是刚从内地来打工的民工。我观察了一下,一共五口人:夫妻俩,一个老奶奶,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头发短短的,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还有一个小婴儿,正在学走路。
那个大一些的孩子没有上学,天天跟着老奶奶在深深的河岸下拾捡搁浅在水边的柴枝及矿泉水瓶。
有一次,我在河边散步时,突然看到那个孩子的小脑袋在脚边露了出来,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那孩子正在河岸下揪着一把草往上爬,而老奶奶在下面踮着脚尖努力托着孩子的腰身,眼看就托不住了。那孩子悬在半空,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手里揪着的草丛纷纷断裂。
我连忙蹲下身子,扯着小家伙的胳膊用力将他拽了上来。天啦,太危险了,幸好给我碰到了。河边这条土路平时几乎没有人经过的。要不然,非出事不可。
孩子上来后,河岸下的老奶奶大松了一口气,但并没有表示什么谢意。也许她根本不知该如何表达。我便径直走了。在回来的路上,看到祖孙二人仍在河岸边的树林里捡拾树皮枯枝什么的,丝毫看不出为刚才的遭遇稍感后怕。
父亲可能天天都要出去打工干活,不常见到他。每次看到时,总是在精心地修整“院墙”,想让它看起来更结实一些。
而那个母亲没有工作,整天在家里带小宝宝,常常领着小宝宝在河边的空地上学走路。有时我带赛虎散步路过那里,那小婴儿会惊奇地大叫,指着赛虎说:“呀!呀呀!”
母亲就说:“这是小狗狗,赶快摸一摸!”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赛虎实在太脏了。刚生了宝宝,好久都没有洗澡了。而且天天都在厨房煤堆里蹭痒痒。加之秋天突然开始掉毛毛,成了一条癞皮狗。
然而又很感激。若是别的母亲遇到赛虎,总是会吓唬孩子说:“狗狗咬人,赶快躲开!”其实赛虎是温柔胆怯的,并不咬人。
冬天的味道越来越浓郁,又下了一场雪。今天已经到了零下二十度。散步时再经过这一家时,门前的晾衣绳上空空如也,烟囱也没有冒烟。门关得紧紧的,不知道房门后面,他们一家人此时正在做什么。
(2006年)
没有死的鱼
我是不吃鱼的,但外婆喜欢吃。于是,每隔两三天,我就得忍受一次站在鱼摊面前,等待贩鱼的老板娘帮忙把我选中的鱼(一般来说,只有六七寸长)一棒子打晕。再痛刮鱼鳞,狠狠地剖肚掏肠抠鳃。
我早已知道鱼是生物集体进化的漫长历程中被远远甩在后面的低等生物。它的神经系统极为迟钝,它们所能感觉到的“疼痛”应该是恍惚不确切的。所以,即使被钓起,即使开肠破肚,对它,也不会造成太强烈的痛苦。
但它面对被杀害时,还是要挣扎的。那种挣扎实在让人忍受不了——徒劳的,疑惑不解的,又满怀希望的。
每当拎着剖好的鱼回到家,却发现它仍然还活着的时候,我会立刻跑到隔壁请邻居大哥帮我把鱼弄死。
他每次都是随手拾一根小棍,在鱼脑门那块“啪啪”敲两下,就递还给我。
“这样,就可以了?”
“可以了。”
“真的可以了?”
于是他再把鱼接过去,再用小棍敲两下。
也许鱼较之人,更容易得脑震荡吧?敲那两下还真有用,鱼立刻垂下身子,没动静了。
但还是会有那么两三次,都已经下锅了,它突然还会“醒”过来,再扭着身子在油火中挣扎一番。
到那时,我也会学着邻居大哥用菜刀把子敲一敲鱼头。但不知为什么,却总是不奏效。
那时,鱼的身子都被横着切出一道又一道的月亮弯刀口了,还腌了椒盐黄酒之类。而它还活着,被割开的刀口处的肌肉有节奏地在我手指下**。我毫无办法,一遍又一遍用刀把用力砸击它的脑门,砸到后来,脑袋那一块都被完全砸塌下去了,可它仍然活着。遍身的伤口都在**,嘴巴一张一合。
我所能做的,只有一遍一遍地继续砸下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死吧!快死吧!
但那念头绝不是邪恶的,也不是恐惧的,而是说不清楚的急切感受,慌乱的深处全是平静:快死吧!快死吧!
但它就是不死。一条没有鱼鳞鱼鳃的鱼,一条开膛破肚腹内空空的鱼,一条脑袋已经被砸变形的鱼……但浑身活着的气息却如此强烈旺盛。我紧紧握住它的身子,感受它真真切切地“活着”。这应该是很让人害怕的事情,可是此刻,竟顾不上害怕了,一心只想让它死,让它死,让它死……此时,没有一种归宿比死亡更适合它。
鱼做好后,端到桌上,外婆一边吃一边也劝我吃。我哪里还能吃得下?这哪里是鱼,这明明只是鱼的尸体。
(2006年)
外婆信佛
外婆非常有眼色的,每天搬把板凳坐在院子门口等我回家。看到我手上拎着排骨,就赶紧很勤快地帮忙洗姜;看到拎了冻鸡爪子,就早早地把白糖罐子捧到厨房为红烧做准备;要是看到我拎着一条鱼的话,则悄悄地打开后门走了——走到隔壁菜园子里偷芹菜。
每次偷了芹菜回来,她老人家总是做出一副受惊不小的模样,捂着胸口,直吐舌头:“哎呀观音菩萨啊,吓死老子了,老子害怕得很……”哼,我看她才不害怕呢。
吃鱼放芹菜,是我们家做鱼的传统。其实每次放的芹菜也不多,一两根足矣。问题是我们经常吃鱼,于是乎,夏天过去时,隔壁家菜园子冲我们家这面靠近篱笆处的情景寂寥凄凉,稀稀拉拉……与此同时,外婆偷芹菜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要蹲在那里,探着身子,使劲把胳膊往里面伸,才能勉强够着最近的一根。那时我绝不帮忙,就当给她老人家一个锻炼身体的机会。
我们如此频繁地偷菜,邻居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人家从来不说什么,总不可能为了几根芹菜,把这个九十六岁的老寿星逮住揍一顿。
我外婆呢,一看到隔壁家的狗就弯腰摸一摸,看到隔壁的小孩子也夸一夸,整天有事没事笑嘻嘻的,比从来没偷过芹菜的人还要坦坦荡荡、心平气和。
我说:“你天天给观音菩萨烧香,偷了东西不怕菩萨怨怪?”
她说:“老子才不信那些呢!”
我说:“你不信还烧什么香呢?”
她想了想:“烧香是烧香,扯芹菜是扯芹菜。给你讲你也不懂,你个‘结肚子’!”
“结肚子”是四川话,意思就是“与之扯不清的人”,等等。
好嘛,我从来不偷人芹菜,反而还没她老人家理直气壮。
我外婆信佛一辈子。还在老家的时候,就是本地佛教协会的会员,还给发了个小红本本,证明她是三宝(也许是五宝)弟子。因为协会里数她老人家的年龄最大(当时就已经八十多岁了),每当协会有活动,一大群老头儿老太太挎着黄布香包排成队走过大街小巷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定是她了。
而且她们协会还时不时举行一些捐资助学活动,有一次还向我所在的中学捐过钱。当时在我们全校师生的众目睽睽之下,外婆举着“功德无量”的牌子跟在寺庙的大师父身后,严肃而得意。
他们那个协会还真不赖,经常组织一些朝拜会。参加朝拜会就像参加旅行团一样,还有带队的、解说的,食宿统一安排,方便极了。外婆曾跟着去过都江堰啊、青城山啊、峨眉山等许多佛教圣地。而那些地方,我都从来没去过。等我老了,也要回老家申请加入这个协会。
每次活动,这些老头儿老太太们都会带一些活鱼活虾上路,预备着用来放生。
有一次,外婆把一尾红鲤鱼放在天井阴沟边的水缸里。可那鱼总是在水面上跳来跳去的,后来居然跃出来掉进了阴沟,扑扑腾腾地乱挣扎。眼看就到了阴沟入口处,外婆连忙大喊大叫,招呼我们去捉鱼。我们顾不上阴沟里秋苔湿滑,一起跳下去,扑来扑去,个个搞得满身污泥,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那条狡猾的鱼绳之以法,重新扔回水缸并盖上木盖。
我们说:“这鱼什么时候吃?”
外婆说:“吃?哪颗牙想吃?这是拿去放生的,积德的!”
啊,放生?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彼此浑身臭泥的狼狈样,气急败坏:“既然是放生的,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放了?”
外婆说:“不行,现在放,就没人看到了。”
“放生就是为了让人看到自己放生了?”
“是呢。”
无言以对。
他们那伙老爷子老太太集体放生的场面十分壮观。一人拎一小桶,在护城河边站一排,唱过名后,一起把小桶里的活物连水倾倒进护城河里,然后一起合掌念佛。鱼虾在陌生的水流中扑扑通通地欢蹦乱跳,所有人为自己的善行深深地感动了,目送它们自由自在地消失在水深处。
我妈说:“要是我,我就在下游拿个网兜守着,上面一放生,我统统捞起来,然后统统再便宜卖给那些放生的。”
阿弥陀佛,菩萨啊,原谅她吧!
我外婆长年供着观世音菩萨,雷打不动每天早晚一炷香。看起来很虔诚,但若没出什么事倒罢了,一旦出了事……
有一次,我妈的身份证找不到了,又急着要用,全家人一起翻天翻地猛找。
因为那个身份证通常是放在供放观音菩萨的那张桌子下抽屉里的。于是找到后来,我外婆大急,索性骂起菩萨来了:“老子一天到黑,早也供你,晚也供你,哪一点亏了你。结果连这么点东西都看不住,老子供你还有什么用?”——看,她把菩萨当成看家狗了。
后来找着了,于是又嬉皮笑脸给菩萨烧香赔罪:“哎呀,菩萨保佑我找到了,菩萨莫气,菩萨莫气哦!”我若是菩萨,就根本没法生她的气。
外婆给菩萨烧香,烧得最勤的时候是县城一年一度的百万元彩票摸奖活动(那时还没有福彩体彩之类)如火如荼地进行的时候。
那时外婆烧香时,会一个劲儿地喃喃自语:“保佑我们摸到汽车;保佑我们摸到电视;保佑我们摸到洗衣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