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一家小医院。我在输液。我发烧,还说了很多胡话。
我看见小野在我的旁边。手在我可以抓住的地方。
小野说他看见我在美发店的门口拍打玻璃,然后疯跑,看见他就对着他喃喃地说话,然后倒在地上。
他说,幸亏我看见你的时候很及时。他是这样说的。好像他是一个英雄。
他看见这女孩在病床上蜷缩成一团。他一定很失望。女孩子已不是他一贯喜欢的骄傲女孩子的样子。她像被关的动物。温顺里带着他无法降伏的执拗。她想要反抗他。她想要挣脱他的手。掉头。
小野让我坐起来,他抱住我。小野的脸很白,像皎皎的月亮一样悬挂着。月亮向太阳借了光。小野的光来自什么地方?小野,此刻我觉得所有的明亮都是假象。就像这白的床单,不知道沾过多少人的血液。此刻它还是一样纯洁慈爱地照顾着我。
我们灯彩一片的道路也是个假象。小野你扔一块小石子上去,就能把那直直地长在灯杆上面的光亮打碎。你正是这样做了。我们一边走在我们的光明大路上你一边消灭着光亮。
我的眼泪逃逸出身体。懦弱的东西们,都走吧都走吧你们。
僵坐了很久,小野忽然移了一下身子,拎出一块Pizza给我。我的心立刻温暖和柔软起来。我说,你也一定很久没有吃了,我们必须一起吃。
他从来不让着我。我们就一起吃。都省却了说话。有蘑菇和青椒。黑胡椒使他打了个喷嚏。我们两个人都很饿了,这块饼不够大。可是我们吃到不到中央的位置就都停下来了。我们觉得剩下部分应该是对方的了。我们两个都是无比倔强的家伙。我们谁都不能说服谁,所以这块难堪的饼只能在我们中间冷掉了。
小野安安静静地把他白天做的事情说给我听。
他说他卖了他的手表。
他又说他看了场画展。糟透了,他说。
我简单地点了一下头,不知道应当显露什么样的表情。他不应该这样。他很多的时候都没有足够的目的性。
我猜他去看那场画展的时候一定就知道不会好的,不是他所喜欢的,可是他仍旧去。也许只是为了看完之后批判它,自己冲自己发发牢骚。
小野继续说,画展很糟糕,他见到那个好看的女画家像迎宾一样站在门口。男人们于是来膜拜这个花一样扎起来的女人。
于是你就进去了是吗小野。我说。
我的脚开始疼。小野说你的伤口缝了好几针。
我们都不再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我把我的手表摘下来。给小野。我第一次决定讽刺他。我说小野,再去看吧看画展。看看是不是一样的糟糕。
小野看着我。他吓着了。他发现我的眼神像两块因为天气开始寒冷而烧起来的炭火。我不再安静,开始手舞足蹈狂躁不安。他看着我。他的视线受到了阻碍。我们之间有一块我爸爸我妈妈一起送给我的手表和一块冷掉的饼。
什么东西都可以成为我们的阻碍。任何东西砸下来,我们的爱情都完了。
我继续说:小野,没关系的,你拿去卖或者怎么都行啊。反正不是什么珍贵的生日礼物。我爸我妈就喜欢这样,没事情总是送我礼物。
我的这个句子说得非常费力气。最后的字怎么也说不出来了。这些字在我的心里来回撞击。我的心里面很空荡。因为我的良心没有了。
小野脸上的表情突然明亮了一块。像是日全食过去之后的夜空。星星狡黠。他说,你在想家了。
是啊是啊是啊。给我买刨冰的女人给我买礼物的男人任我撒野的家和我可以摘下星星的城市。我的北方,秋天到了吧,树叶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我家门口的树,叶子掉下来,没有机会见到我它们就腐烂掉了。一个轮回有多长呢,再次相见的时候或者我是一棵树了。小野,让我来告诉你吧,你知道我从爱上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总是说,让我做一棵树也站在小野身旁吧。你觉得这些话是不是很有趣呢,我现在觉得很有趣呢。我忘记小野你是有脚的了。小野恐怕做一棵树也会是一棵很不安分的树吧。小野你走了可是我一直在。小野,你把我所有热情的花瓣都摘光了。你看到我粗糙简略的枝干。我把我长大之后的第一个故事写在上面。
他们只允许我写一句话,我就写:我要跟着小野走。
这句话占的空间太大了。结果它挤占了我良心的位置。你知道了吧,我的心就是带着这几个空空荡荡的字来来去去地跟着你奔波。它不想家因为良心没了啊。
小野再坐过来了一些。他拿开手表和饼,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隔。
他说,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我说,归根结底是因为你不太爱我。
他说,是这样的吗。
我说,是。
我看见月亮又晦暗了下去了。小野,你难过了吗。
小野再靠近。他的脸上有凝结的冰凌和大块的暗影。我记得那天我跟着他走出我朋友的酒吧的时候,这张脸不是这样的。这张脸上是一个非常活跃的理想。它和那个夏天里的所有东西一样晒着阳光。可是比那个夏天里的任何东西都要明亮。我和小野一起开始逃跑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我们非常严肃。严肃是一种和白色或者明亮的黄色有关的表情。我们是那个夏天被震落的惊喜。我们咄咄逼人。我们灼灼逼人。
小野说让我们都再做一次努力吧。他想了一下,几秒钟,他抱住我。我是路边那个有些忧愁的布娃娃。他充满责任感地捡起了我。我感恩了一个春天,夏天跟他逃走。秋天到了,可是亲爱的我们不能放弃呀。
小野的身上没有任何香水的味道了。也可能更糟糕,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了。脸还黑去了大半。热情没有了从前的汹涌。可是我们在这个时候终于靠得很近了。我的手和他的手在一起。我可以肯定如果我这个时候说话他会认认真真听到。如果这个时候我问问题,他会好好地作答。这样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太多的时候他把身体卸给我,带领我走,这个壳子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我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输液管子几乎要被我扯断了。可是我仍旧抓住不放。这样紧,我的指甲故意嵌进去。有血吗。小野,它们热吗它们奔涌吗。小野我喜欢我们都流血,坟墓殷红。
小野我现在这样狠狠地抓着你是因为我一直看到你身上的鳞片。我不喜欢你这种冷漠的鱼的形象。我不喜欢那些块状利器。我要把它们揩下来。
小野和我这样地拥抱在一起。我们像两个落难的灾区儿童一样抱在一起。我们好像刚刚认识。我们崭新崭新地相爱。在我们自己击落的上一次爱情的碎片和废墟里。那是我们不能再提的一场灾难。
小野说:原谅我。
他在黑黑静静的病房里,说出这工工整整的三个字。他说了这三个字为我止血。因为此前他发现我浑身是伤。痛得开始到处冲撞。我撞到一身是血,咻咻地喘息不止。他这个时候意识到这个女孩是他必须来好好给予治疗的病员了。他有太长的时间把她搁置在旁边,左手边,右手边,他忘记了,忽略了,反正随便。他这样轻易地一放就继续他自己的伟大工作了。
这个在他左边或者在他右边的女孩子自己和自己说话,自己和自己玩耍,自己和自己打架。她爱着他,可是他没有时间理会她。她开始记怨他,她最后甚至想咬他一口。可是他的手,那手在距离她这样遥远的地方。她抓不住那只手,于是放声大哭。
破旧的病房,假装纯洁的洁白的床单。我们从这里重新开始。手表,Pizza,你们都来作证,我们要重新开始。小野说要我原谅他。
原谅吧原谅了呀。我们上一个没有成功书写的故事。放它过去吧。你看这新生的爱像个小说一样华丽。像棵树一样笔直。像这个秋天一样溅满了我的裙子。
他是卸下理想的男孩,没有了繁重的一直压迫在他神经上面的梦。分裂的文森特此刻悄悄走开了吗。油彩胶片你们都离开好吗,从小野的脑子里离开一会儿好吗。我只想和这个男孩子单独呆会儿。没有理想的没有压迫的他。那个身体里没有了你们的他。
我要继续说。我和小野紧紧拥抱。有热浪,夏天再袭。我们都很感动。
小野说,你睡吧,我们明天好好上路。
我就在他的怀里睡觉。这一次很好,他的臂膀和胸膛非常柔软,我没有被他坚硬的理想硌醒。
我的外婆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吉利的事情了。我的外婆是一直呵护我的老人。我一直在她的庇护下,可是后来我丢失了她给的礼物,跟着男孩子逃跑了。她一定生我的气了,所以她再也不肯在我的梦里露面。今天她回来了。她笑了一笑。我不大知道她为什么笑啊。可是我知道她原谅我了。
外婆我的前方一片澄澈的光彩,你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