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 路(五)

小野背了大的书包穿了结实的新球鞋,站在我家门口等候。看到我他就说,走吧。神情严肃。我就紧跟在他的身后钻进了暮色里。

我觉得自己很可悲。世界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我惟一能够做的是屈从于我面前的这份爱情。我对着小野发出邀请。邀请他进入他常常路过的这座名为爱情的静物。并且让他永远在此居住。

我认识小野的春天,小野来到我朋友新开的酒吧,他给我的朋友带来几幅画面奇怪的油画,画面上几朵脏兮兮的云彩像污垢一样粘在黑锅一样的天空上。一个仰望天空的小男孩流着水蓝色的鼻血。在寂寥的沙漠中央有一只样子猥亵的猴子在起舞。

我的朋友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一个欣赏他的画的朋友。

我记得我当时坐在一个靠近窗户的位置。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忘记天气了。应该是没有皱纹的早晨。可以看到我朋友在二楼阳台上放的小盆的植物在四月的好天气舒展身体,它的花粉熏得我的鼻翼一动一动的。我穿了一件尖领子红格子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像黑白相间的小猫咪花纹一样的长绒毛的毛线背心。还有橘红色的皱皱巴巴的长袜子和黑色条绒的裙子。我的半长不短的头发很麻烦地编成了很多个系有彩色毛线的小辫子。

我记得那身衣服其实是很不舒服的。我总是低头去拽我的袜子。软软的袜子滑下去了。裙子皱了,头发松了。我那个时候多么介意。

小野后来说,我是他在那个明媚春日里捡到的一个很好看的娃娃。

我在小野若干篇文字里看到一个相同的句子:某某某长得好看,像个娃娃。这是他形容美丽的最高境界了。我很满足。

我当时的处境比一个坐在路边哭泣的娃娃的处境稍微好一点。我坐在房间里面。衣服虽然滑稽可还算体面。然而我看起来很忧愁。其实我只是在长大。长大的过程太过平淡和乏味了。所以我无端地忧愁。

我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看着小野走过来。我觉得他好像格外高大。我被完全地覆盖在他的影子里。我白白的脸暗了下去。从此暗了下去。小野,你让我再见到阳光好不好啊?

小野后来说,那时候我的眼睛里有一种恐惧。那种恐惧充满了诱惑力。我是个在眼睛里种满了芬芳花朵的姑娘。

他那天讲话很多,而我很安静。我只是埋藏在我新生的恐惧中好奇地看着充满危险的他。他使我的朋友很不高兴。因为他的建议太多了。

他说,你应当更换掉所有的花瓶和花。怎么可以用这么繁复的花瓶。怎么可以插塑胶花。插一株麦子都会比这个好看。他说桌布换成单色的吧,格子的显得乱糟糟的。他说音乐太难听了,为什么不放我从前送给你的唱片呢?

我的朋友脸色很难看。他说有个摄影师会来拍他的酒吧。他得认真招待他,因为照片会刊登在下个月的时尚杂志上。然后我的朋友就下楼去了。留下我和这个很有想法的新锐画家对坐在四月的和光里。

可是我觉得小野说得对极了。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像他一样厌恶塑胶花朵和那些能刺伤耳朵的口水歌。

那天我和小野在酒吧的二楼一直坐着。我们以几乎停滞的速度交谈着。后来我们决定下去看看那个有名的摄影师在拍些什么。他在拍蜡烛和鸡尾酒。蜡烛总是熄灭,摄影师的头上全是汗。我们站在一个角落里。我听到我身后的小野轻蔑地笑了。

我们重新回到二楼。终于我主动开口讲话了。我说,你觉得他拍的东西很俗气是吗?我又听见他轻蔑地笑了。小野惊奇地看着我,眨眨眼睛说,如果是我,我会把你也拍上。你看到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封皮吗?就把你拍成那个封皮上的模样——低着头,头发从两边纷纷垂下来,只看见鼻子和眼睛的阴影,手里是一枝没有开的花。杏色的花。手上是血,斑斑的血。因为花茎上都是刺。可是手仍然紧紧地握着花。花好像在渐渐开放。而血液在缓缓流淌。

我过了很久才用沙哑的声音说:是的,很好看。

那真是我成长中无比重要的一天。我学会了无比安静地去赞同一个人。像一个橱窗里的布娃娃一样平和而优雅。我想跟他走。那会使我的整个冗长的青春有趣许多。

我和小野常常在我朋友的酒吧坐着。直到我的朋友和小野绝交。因为我的朋友迟迟不肯换掉塑胶花和口水歌,而他的客人又少得可怜,小野觉得二者密切相关。他很有耐心地想要说服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你以为你是画家还是诗人?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自以为是的无赖。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酒吧。

小野终于什么都不再说了。他只是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我的朋友。一刹那他失去了所有的骄傲。他被刺伤了——事实上他是很在乎我的朋友的。他安静了。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小野肯定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他站起来。他走了。我看到了一个脆弱的小野。看到他微微倾斜着身子,好像再也无法承载自己沉重的理想。我得跟他走。

我的朋友看到我慢慢站起来。跟随着小野。走出去。那一刻我的朋友也被刺伤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忍受着小野。他在每一次要和小野争执的时候都适时地离开。

他忽略了我的存在。他不曾想到我会成长为一个小野的信徒。我一直看上去很安静。穿着一些鲜艳的小衣服,戴糖果样子的小卡子。每次来要用他最好看的咖啡杯。我的朋友一直很宠爱我。他常常邀请我来他的酒吧玩,因为他看出我在成长里蹦蹦跳跳,焦躁不安。是他把我这个在街上游荡的狼狈的布娃娃领到了他的宫殿里。现在,他看到我缓缓站起来。跟着小野,走向门口。

他可以称此为一场背叛。他看到了女人的卑劣。这个女人的卑劣。是的。他看见的那个亲切的粉红色女孩骤然变成一个因为爱情会跳脚愤怒的女人。

我跟着小野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我听到后面有剧烈的破碎的声音。我看到我的朋友把我一直用的那只有橘色英文字涂鸦的马克杯摔在地上。我知道那只马克杯也是我朋友自己喜欢的。它碎掉了,那些字符被肢解了。一段有历史记载的光阴就这样湮没了。

我和小野仍旧离开了。我跟着小野走出那扇门,从此我再也不知道天气。

外面应该是炎热的。夏天已经到来了。有知了吵闹的叫声。炽烈的阳光像一种劣质的香粉一样厚厚地扑在我的脸上。我从前所有可贵的记忆都变得庸俗和廉价起来。我的少女时代已经和那只马克杯一起碎得一团模糊了。我在未知的影子下面游泳。

我跟着小野横穿马路。我说,小野。我喜欢你。

一辆大卡车飞驰过去。小野穿过去了,可是我没有。我停下来。

小野突然倒回来,抓住我的手领着我向前走。

正如我不厌其烦地所描述的,我捏着小野细细长长的手指,触到了深陷的掌心纹路。那是第一次。他的手碰到我。我们的爱开始于那只手。我抓住了它。我们奔跑着过了马路。我在一棵梧桐树下咯咯地笑。小野觉得我居心叵测。我拥抱了小野一下。我踮起脚尖,下颏在小野的肩膀上蹭了一下。我说,小野,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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