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无耻地想,要感激我的朋友。是他最后忍无可忍的愤怒成全了我和小野的爱情。
可是我想那天我真的走得太急了。我应当留下来,帮我的朋友扫起那只破碎的马克杯。我一定会悄悄留一片碎片在口袋里。那是一个我的已经破碎的时代。橘红色一样焦躁的时代。
那是小野心爱的夏天。小野带着我出去,一起看夏天的湖泊或者远山。但是多数时候他不带我出去。他说他要一个人去想想他甜美的理想。再带上我去实现。他留下很多CD和电影给我。亲亲我的脸颊就走了。我觉得这像我小时候的暑假。我的妈妈留很多零食给我,然后亲亲我的脸颊,走了。我可以只热爱零食,不想念我的妈妈。但现在我只想跟随小野,不迷恋任何碟片。我知道我的妈妈一定会回来,因为她舍不得我。可是小野随时可能走掉。我知道他舍得。
很多电影冗长而寡淡。情节太稀疏。给我太多时间去想念小野。
《暗战》是小野要我看的电影中极少的港片,商业片。我是多么喜欢里面的爱情啊。记得洁尘写的电影评论中把电影里的爱情称做“清浅之爱”。觉得小野的表情跟那个病人杀手刘德华的表情很像。他们一样地决绝。一样爱得很轻蔑。我看到那个叫蒙嘉慧的女人跟在刘德华的身后,默默地走了一段。我想起那个阳光炽烈的午后,我跟着小野离开朋友的酒吧,也走了一段。我清晰地记得,小野并没有对我说他喜欢我。我看到猫一样温顺的女人把头斜靠到男人的肩上。手叠在手上。那是他们所有的爱情。像一个空集。
空集不是不存在。空集是一个很完好的集合。
这真是一场瘦骨嶙峋的爱情啊。没有血肉。可是谁也不能否认,这场骨感的爱情因为清晰和分明而引人入胜。我想让自己的爱情染上那个电影的颜色,冰静的靛蓝色,带着波光粼粼的忧伤。
在夏天末了的时候,我的营养不良的爱情惊喜地得到了它的补给。那天小野来找我。他有一点焦虑。他说他想拍电影。他问我喜不喜欢小津安二郎,他说他想拍那样的纯净的电影。在一个乡村或者什么角落里,让自己所有的欲望都暗淡下去。让每一分钟都像一枚路易十六时期的金币一样闪闪发亮。我注意到小野说的时候眼睛就是像路易十六时期的金币一样闪闪发亮的。我觉得他像一架马力十足的水车,在飞快地转动。把璀璨的水珠都溅在了我的身上。那些水珠是他不灭的欲望。他把他的欲望溅在了我的身上。我被淋湿了。可是我必须承认,那是一种我热切盼望的沾染。我觉得世界上最美妙的病菌就是眼前这个叫做小野的男孩。极乐对于我来说就是我永永远远住在这种病里。我常常想要赞美我的妈妈是因为她把我生得如此勇敢。
我只是默默地听小野说完他的计划。我甚至没有表现出对小津安二郎的电影票房的怀疑。我的确看到很多的电影艺术家们奉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为极品,我甚至看到他们在采访录像上无比严肃地说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是对他们影响最大的。可是我觉得他们的电影和小津安二郎的一点也不像。所以他们成功地赚到了钱。我担心认认真真学习了小津安二郎的小野养不活我也养不活他自己。可是这个问题重要吗。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那样我就满足得不需要问任何问题。
小野说完之后,用眼神对抗了一会儿我的安静,终于他又说,我要带你一起走。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一点都不局促。很轻快的。好像是问我借一根大头针一样轻松。
可是我想说的正是,这枚大头针你不用还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不是吗。离开,我们两个人,牵着我们无比消瘦的爱情。我们躲起来,他拍他的电影,我来养胖我们的爱情。我永远在他的右手边,和他并排站着批判这个世界。朋友酒吧里就是不应该用塑胶花和口水歌,小津安二郎永垂不朽!小野零下温度的体温使我焦躁的青春冷静下来。
我想了想,决定问他一个问题。这是我第一次问他问题。我住在他的心里。我可以背诵他所有的念头。我看他的心房,心室,就像围着我的15平米的小房间走一圈一样简单。所以我从不发问。我打算问一个问题,只是因为我想听到那个我想要的答案。
我问小野,你为什么想要带我走呢。
小野说,我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地嫉恨这个世界。
是的。我和小野一样地嫉恨这个恶俗的世界。我们都像无辜而干净的小水珠,我们本来是会被蒸发上去的。就像听从了上帝召唤的人们会上天堂一样。我们会一直一直上升,直到回到月亮的身旁。我们是它喜悦的眼泪。可是可是,我们在上升的过程中才发现这个世界的灰尘可真多。我们的身体上都沾染了那些颗粒状的无赖。我们的身体越来越沉。我们变得臃肿而混浊。我们再也不能成功地飞去月亮。我们再也没有资格做一颗月亮的眼泪。所以我们盘旋在半空中,和其他穿着灰尘外套的水滴结在一起。那一时刻我们很开心,因为我们被叫做云。或者是白云。我们就认为我们真的是洁白的。云有不能承受之尘埃。我们终究会噼里啪啦地再度掉回人间。我们又是一颗水滴了。回到下水道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和鼻涕唾液没有什么区别。
我和小野是两颗有洁癖的水滴。我们一刻也不能忍受沾染灰尘的旅行或者是肮脏云朵的栖息。
我和小野是一样的。可是我一直是安静和隐忍的。或者说我是蒙昧的。我只是自言自语地烦躁和抱怨。可是小野把他欲望的水珠溅在了我的身上。我的欲望开花了。我跃跃欲试地要出发。挣脱云朵这个垃圾场一样的收容所。我要和小野一起向上飞。我们要在更暖和更皎美的地方得到洁净。
我有一点难过。因为小野所说的原因并不是他喜欢我。他没有说过这句话。从来没有。在那个穿过马路,义无反顾地一起牵手走到梧桐树下的下午,他也没有说。可是我恍恍惚惚地以为他好像说过了。我觉得他好像一直在我耳边说这句话。
我喜欢你的。这句话像一只振翅的蝴蝶一样停在我的耳边。喋喋不休。
我安慰自己说,《暗战》中的爱情是我所标榜的不是吗。到最后,女孩都没有听到她的杀手爱人说喜欢或者爱。她只是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一段。小心地跟着,不丢失。
于是我说,好吧好吧。小野,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