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
犬吠人声渐起,城下起了炊烟。
洪范去崔家铁英堂新取了把钢剑挂在腰间,回了趟朝日院。
洗漱、换衣、吃了几个刘婶热的炊饼,他便还复北城。
及至站上高墙,将远方蛇人的营地放在眼皮子底下,洪范的心思才安稳下来。
然后,他在城楼里寻了个碍不着别人的角落,枕着剑鞘、覆着钢盔,沉沉睡去。
这一觉颇不踏实,梦魇不断。
似有战鼓轰鸣。
似有竖瞳窥伺。
刀砍得卷刃,血糊住发丝。
梦到最后,洪范不经意望向天边,又隐约见一条长着好几个脑袋的大蛇正凝视着自己……
这一觉惘惘然不知睡了多久。
待他掀了扣在脸上的头盔,胸前铁甲已被晒得发烫。
阳光刺目。
洪范眯眼瞥见天光,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地发痛,便又闭上眼改为内视。
真气在自动流转。
虽然休息得不好,战力还是恢复了大半。
而得益于龙魂果,他修为顺利突破浑然二脉,第三脉“阳维脉”沿线亦打通了四成。
“你醒了?”
边上有人说话。
洪范强睁开眼,这才注意到洪胜立在不远处。
他披着重甲,身上带着股血腥汗臭,左侧脸颊有道新鲜伤口,自眼角开到下颌。
好在创面不深,已上了药。
洪胜的神色极严肃。
不过一天未见,他就像是长了十岁。
“怎么了?”
洪范知道必有事发生,脱口问道。
“蛇人的血祭开始了。”
洪胜回道。
“天亮时与父亲交手的那个五祭蛇人入了祭坛。”
他很清楚对方问的不是他脸上的伤。
两程血战打下来,人只要还活着,缺胳膊断腿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洪范闻言一骨碌爬起身来,往北投去视线。
清晨时铺天盖地的红雾已经消失了。
蛇人们层层围绕在祭坛边,正安静等待。
仅从画面来说,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但洪范能感到那股别样的压抑——譬如暴风雨前的沉闷大气。
城上的气氛同样凝重。
他回转目光扫视左右。
城墙大体被清扫过,两军尸体都已不见——既然知道蛇人有特殊手段隔空汲血,人类这边自然会有应对。
新换上城的守军中,他还看见了朱经赋与贾子勇。
主城楼上,五位天人交感高手聚在一起,似乎在探讨合击手段。
唯独洪武与公孙实被碎牙重伤,短时间内无法再战,是故换成了漩涡门掌门葛天狼,以及崔家家主崔嘉言。
这时,洪烈踏着木梯上来。
“伯父的伤势如何了?”
洪范当先问道。
黎明时,他便听说了洪礼被一位四祭蛇人击伤,但彼时自己心力交瘁,没办法多做关切。
“我正是从府里过来的。”
洪烈回道,挤出三分笑意。
“大腿被砍了一刀,伤了筋骨;还好有裙甲垫了一下,倒是没有性命之忧。”
胜范二人闻言都松了口气。
片刻后,洪胜忍不住发问:“堂兄,蛇人的血祭有不成功的时候吗?”
“自然是有的;但既然它们做了,多少有些把握。”
洪烈回道。
“我们只能等结果。”
“没有绝对的战力优势,是不能与蛇人野战的。”
洪范默然颔首。
第二场血战,金海城的伤亡超过两千,数量还略多于蛇人。
此外,更有千余人虚脱力竭,短时间无法再战。
这还是依托了城墙与军械。
小半时辰后,未时正(下午两点)。
日光到了一天中最盛的时候。
祭坛的血泉无火而沸,冒出大量气泡。
片刻后,血中浮起一张巨大蛇皮,又迅速融化。
蛇人们屏住呼吸,翘首期盼。
它们没有失望。
血水泛起涟漪,浑身火色的赤鳞自其中缓缓升起,体型比之前长了米余。
城头上,无数颗心沉到谷底。
洪范咽了口唾沫,注视着三里外的蛇人主将下了祭坛。
“它这是完成第六次血祭了?”
洪胜轻声问道。
无人回话。
远处,赤鳞舒展躯体,打量着自己焕然一新的身躯。
而后它遥遥打量着金海城,自碎牙手中接过一把铁矛。
片刻蓄力,铁矛掷出。
【这是什么意思?】
正当洪范纳闷的时候,长矛撕扯气流产生的湍流和激波扩散开来,将赤鳞数十米内的沙土吹飞。
祭坛脚下,平地腾了道黄云。
时间好似放慢。
城楼上,哪怕浑然、天人交感级的好手穷极目力,也看不清投矛的飞驰轨迹。
众人眼中,唯有一道红痕横贯大气。
其后,环形冲击波重重爆开,好似锥形串列的花苞,依次层叠绽放。
铁矛命中洪范侧下方的城墙。
碎石土块爆开,激波推挤释放。
近乎真空的撞击区域中,大气轰然回卷,引发的强对流吹得洪范衣甲簌簌。
直到这时,投矛破开音障的雷亟轰鸣才姗姗来迟,一路掠过城头去往远方。
烟尘偃息。
铁矛早已粉身碎骨。
但代表绝对力量的蛮荒之气却如海啸般席卷城头,浇熄了守军战意。
“它成了……”
洪烈答道,隐有颤音。
他与蛇人交手过多次,知道它们血祭后尚需数个月才会硬化鳞片,稳定在新的力量巅峰。
以对面那头五祭时就能与洪坚对垒的蛇人来说,这个“巅峰”或许是元磁中阶,或许是高阶。
但不管如何,它如今已跨越了先天与元磁的界限。
刚刚那一矛就是明证。
洪胜的牙关打架。
洪范按着城墙的手也在发抖。
这一刻,穿越者最先感到的是恍惚。
来到大华一年整,他挣来了许多身份。
龙赐星君、金海天骄、数术天才……
前路虽然未定,但怎么想应该也差不了——直到他见证了刚才横跨三里地的投矛。
洪范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不可抗力。
他心头难以自抑地有了个念头。
【金海城守不住了,我会死在这。】
无形无相而又庞然的恐惧弥散开来,攥住了洪范的心脏。
紧随其后的是更多、更乱的杂念。
【金海必破。】
【我一身所系甚大。】
【不必做无谓牺牲。】
【如果现在走,我是能逃的……】
念头升起落下,盘旋不休。
直到咔嚓一声铮响。
却是洪范猛然拔出了钢剑。
自始至终,他脚步未动。
没有以往那么多复杂的权衡,只是三个字罢了。
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