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晚风被暮色晚霞浸染, 云层翻涌,在苍茫无垠的天穹之顶叠起温柔的涟漪。
原来天空还没有完全暗沉。
“再过去一点你就要掉下去了。”
许奈奈一愣,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天台顶的最边角。
若是有人从下面往上看, 简直像极了新闻里学习压力太大想不开的女高中生要轻生。
许奈奈脊背森寒, 冷汗后知后觉地顺着额角落下,一动也不敢动。
头顶传来一声很轻的笑:“站得起来么?”
许奈奈转动僵硬的脖颈, 没有束缚的齐耳短发胡乱飞扬,眼前被夜风吹散的发丝隐约遮挡。
大概是被吓到,再加上蹲的时间太久,她双腿发麻,眼睛因为晕眩而看不清视野。
许奈奈嗓音颤抖:“好像......不行.......”
“抓住我。”
林汀云手指修长如玉,他腕骨冷白, 手背青筋脉络分明。
求生的本能使得许奈奈忘记一切,她颤颤巍巍地递出自己的手。
被触碰的刹那,一道电流从指尖瞬间蔓延全身。
她被他拉起往安全线撤离,小腿止不住发颤, 差点再次摔倒。
林汀云撑住她的手臂将她扶稳,掌心温热有力, 一触即离。
他比她高很多, 清冽的淡香闯入鼻尖,许奈奈如大梦初醒, 捂着胸口大肆喘气。
“要听歌吗?”他又问了一遍。
少年逆光而立, 光与暗的分界线仿佛天体之间的洛希极限,一旦越过就会解体分散。
可未满十七岁的少女呆愣地望着他干净坦荡的眉眼, 在这一刻忘了她不该越界。
“......要。”
......
遥远的地平线处,夕阳迫近西山,霞光万丈, 给东边升起的新月披上朦胧的光。
楼下是埋头苦读的新晋高三,而无人知晓的天台上少年与少女席地而坐,仿佛一场离经叛道的出逃。
耳机线连通两端,许奈奈坐得笔直端正,忍不住偷瞄左手边斜靠在墙上,枕着手臂闭目养神的少年。
暗金色的耳机线自然下垂,掠过他右侧耳骨上的黑痣,最终搭在和她一样的蓝白校服上。
“我骄傲的破坏,我痛恨的平凡。
才想起那些是我最爱,让盛夏去贪玩。
把残酷的未来,狂放到光年外。
放弃规则放纵去爱,放肆自己放空未来。
......*”
左耳传来音色清晰的曲目,自然而流畅,仿佛穿透耳膜直击灵魂。
许奈奈从未想过他喜欢的会是这种风格的歌曲。
在这个年代,大部分高中生都会拥有一枚属于自己的MP3,可这却是许奈奈第一次使用耳机听到音乐。
她对歌手的认知匮乏到只知道周杰伦,并不敢冒然出口彰显自己的无知。
“是五月天的《盛夏光年》。”林汀云撩起眼皮。
许奈奈心慌地移开视线。
他是在给她解释吗?
“......很好听。”
许奈奈撒谎的心虚让心脏砰砰作响:“我也很喜欢五月天。”
林汀云看了她一眼。
这句‘也很喜欢’仿佛在无形之中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许奈奈胆子大了一点。
“我刚刚......并不是想不开。”
她终究还是怕他误解自己是个懦弱的女生。
即便知道他不会在意,许奈奈依然很紧张地找理由解释:“只是分班考没有考好,想出来透透气。”
“嗯。”林汀云手臂懒散地搭着膝盖,如料想那般毫无起伏的单音节。
许奈奈抱紧膝盖,摸到口袋里的口香糖,想到那天无意撞见他在天台‘偷食禁果’的行为。
她鼓起勇气:“给你。”
又小心翼翼地补充:“可以散味道。”
林汀云垂眸看着那只绿色的口香糖,多少猜到原因。
他并没有解释,喉结滚动:“谢谢。”
许奈奈轻咬下唇,心里仿佛裹上蜜饯:“不客气。”
晚风轻抚,晚霞笼罩,空气中丝丝绕绕地浮动起不属于他们身份的旖旎与浪漫。
可这些不恰当的形容词,却给了她莫名的力量。
许奈奈像抓住黑暗中的虚拟光线,大胆地将这场梦里都不会出现的荒诞贯彻到底:“班主任让我们写目标专业和院校贴在课桌右上角.......你们班有说吗?”
“应该有。”他答。
她咽了口唾沫:“那你呢?”
如果虚妄有形貌,那一定是她现在完全逾矩的靠近。
倘若他与她对视,定然能发觉少女潜藏眼底的紧张。
好在他没有。
许奈奈故作轻松地将短发别到耳后:“你......有梦想吗?”
你这样厉害的人,会有很想成为的目标吗?
在你眼中,读书的终极意义又会是什么呢?
“梦想?”他重复。
“嗯。”
“有。”林汀云微微仰头,暮色蔼蔼,东方亮起的点点星子倒影在他深邃如海的瞳孔中,“生物医学。”
不知为何,许奈奈竟从那始终淡然无波的神情里看见了萧索。
少年清冷的外表下似乎蕴藏着无人探听的孤独。
“.......你一定可以的。”她轻声。
“是吗?”
“我相信。”许奈奈眼睫紧张地闪烁,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等长大后变成更好的人,我们的梦想都会实现。”
林汀云侧眸。
氛围在一瞬间变得微妙。
许奈奈抱住膝盖的双臂收拢,一颗心似乎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她不安地想,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毕竟你成绩那么好,如果你......你都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们这些人就更别........也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觉得,大家都这样认为——”
‘大家’真是个极好的挡箭牌。
许奈奈慌乱地打补丁:“......你的答题卷总会经常当成解题模板传阅,大家都说你是天才,我之前都不知道竟然还有那种解题方式.......”
他淡淡道:“现在你也知道了。”
许奈奈愣住。
“一时的成绩不代表一切。”林汀云迎风远眺,十七岁的少年嗓音已经初具成年男性的喑哑,“只要加速度足够大,且为正方向,你就一定能够超越。”
湿哒哒的世界好像挤进一缕阳光。
许奈奈出神地凝望他的侧颜,内心翻涌起惊涛骇浪。
那些从每一处神经末梢传来的自卑还没来得及凝聚便被倏然打散。
她嘴唇张合,可已经丧失言语能力。
巨大的红日缓缓没入地平线,好像一场盛大的出逃落幕仪式。
飞鸟振翅,树丛晃动,蓝紫的天空完全下沉。
她这才惊觉今天是夏至。
后来即便过了很多年,每当许奈奈写到V=at的加速度时,她仍然会想起十七岁那年的夏至。
那天太阳直射北回归线,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五月天的《盛夏光年》。
她与惊艳了她整个青春的少年离经叛道地逃离冗长的高三晚自习,一起见证了2011年白昼最长的落日。
........
新高一九月入校,新高二七月放了暑假,夏日炎炎,整个学校只有南楼三层挤着满满的高三年级。
高三没有任何课余活动,连晚自习都多加了一节。
某个难得放假的下午,许奈奈带着手机找到一家修手机的店铺。
她不敢再去网吧。
“要下五月天的全部曲目是吗?”老板推了推厚重的眼镜,随口说,“一首歌一块钱啊。”
许奈奈局促地揪着手:“这么贵.......”
“你就说下不下。”老板不耐烦。
许奈奈摸了摸口袋所剩不多的零钱,心疼地摸出十块钱:“那您帮我先下一首五月天的《盛夏光年》,然后随便下九首乐队其他的歌,麻烦了。”
老板拿来她的钱,鼠标随便拉动五月天的几首歌滑到读卡器,取出SD卡给她:“好了。”
许奈奈接过SD卡插回诺基亚,欣喜道谢:“谢谢您。”
她拿着啃了好几顿馒头攒下的钱又买了一只廉价耳机,许奈奈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耳机也有三六九等之分。
劣质耳机时常漏音,她再也没听到那晚震透耳膜绝对无损的音质。
.......
盛夏的夜晚闷热异常,小隔间没有空调,许奈奈穿着吊带半扎短发,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耳朵戴着耳机单曲循环《盛夏光年》。
她写完了今晚计划的重难点手册,伸了个拦腰,吐了口浊气。
那天半夜被杜兴宏骚扰过后,她每晚都会在门口堵上一堆杂物,到第二天白天再推开出门。
钱翠英乱闯进来习惯了,骤然被堵住还曾叱骂过好几次,无非是那些‘真当这里是自己家了?’‘乡下人就是乡下人’等阴阳怪气,听多了倒也习惯。
许奈奈揉了揉酸涩的脖子拉开抽屉,打开日记本,里面赫然夹杂着两张大红的毛爷爷。
去剪头发之前,她浑浑噩噩头脑混乱,并没有想到自己养了十年的长发还有这等用处,这两百块钱像一场意外之喜。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鬓边扎不上去的短发散落几根掉在眼前。
许奈奈将碎发别到耳后,无声叹息。
虽然只够她高三下学期住校半年,但也算有了盼头。
最后半年而已,熬过去就好了。
.......
七月底,高三进行了第一次月考,许奈奈重回年级前一百,年级87,高三十二班第一名,先前的风言风语也逐渐销声匿迹。
她慢慢找回了学习的状态,并将那句‘只要加速度足够大,且为正方向,你就一定能够超越。’写在了日记本首页。
.......
八月下旬,高三终于要放短暂的几天暑假,离校的那天一辆奢靡的保时捷停在校门口。
万施月打扮张扬带着鲜花高调出现,校门口一如既往地无数人围观。
许奈奈背着书包站在人群之外,遥望众星捧月的清俊少年,在人声最鼎沸的时候默默转身,心里轻念。
林汀云,生日快乐。
........
九月初,全校开学,高三理综合卷,同时开始理综周考。
许奈奈发挥稳定,高三十二班班级第一,高出第二名三十分,年级排名49,成为整个高三除去火箭班之外的平行班第一名。
也是从这一次开始,许奈奈稳坐年级前五十,平行班之内,再也没有人可以超越她。
.......
十月底,淮宜的天在一夜之间从20c降到个位数。
雾蒙蒙的初冬跳过秋天提前来临,许奈奈的短发已经可以在后脑勺扎起一把几厘米的小马尾。
高三的晚自习上到十点半,许奈奈回家时已经快要十一点。
“杜兴宏!奈奈是我的亲侄女,你到底在做什么,啊?!你告诉我你刚刚在——”
“许慧铃!你凭什么说我儿子?!都是你们家不检点,那个小贱货我早看出不对劲了!大的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要不是你勾引我儿子,我儿子早娶了烟厂厂长的女儿——”
“呜呜呜呜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害怕........”
家门打开的瞬间,许慧铃歇斯底里的大喊、杜梦婷破音的嚎啕大哭、钱翠英尖锐的怒声叱骂,如潮水般倾涌而来。
本该在小隔间窗台上的圆盘衣架此时正在阳台上轻轻晃动,而上面夹起来的内衣内裤却被扔在地上,上面布有可疑的白渍。
啪。
书包落地。
许奈奈几乎是一瞬间凝固。
许慧铃惊愕转头:“奈奈........?”
意识到不对,她目眦欲裂追过去:“奈奈!”
嘭!
玄关震天响。
少女夺门而出,那只打了无数补丁的书包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