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出生北地,自然不似南方士族子弟那般见着马就惊呼“怪物”,他不但见过马,还养过马,不但养过马,还骑过马。
而且,他的骑术还极好。
但即便他这样精湛的骑术,在蜀郡连绵的坡地道路上狂奔一个时辰之后,仍是有些吃不消,只是他全然没有顾及双腿间被剥了层皮一般的疼痛,从马背上跃下,便向前方的茅屋冲去。
“道人来了!”随着有些虚弱却仍旧爽朗的笑声,小先生出现在和尚眼前。
和尚趋步到冯玄近前,上下打量一番,发现他的伤竟已好得差不多了,这才松了口气。
“道人,你也是得道高僧,切莫做此小儿女态。”冯玄耻笑道。
“小先生还能开玩笑,便是说问题不大。”慧心笑着稽首一礼。
又向何任之行礼道:“见过何先生。”
何任之却没还礼,他沉闷一会,才呐呐地道:“我已入轩辕。”
“啊!”慧心真诚地笑道,“真是天大的好事,恭喜何先生了。”
“但为何你叫他小先生,却叫我何先生?”
冯玄:“……”
慧心一时有些糊涂,不明白都是“先生”,怎地“何先生”就不行了。
“道人又没分别心。”冯玄看出铁脸道士脸上的铁皮薄,觉得好笑。
“可我有。”何任之面无表情地道。
“那便……”慧心心底淳朴,却并不呆,他转了转眼珠子,笑道,“此后,贫道便称君大先生吧。”
何任之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冯玄:“……”
……
慧心自与诸葛先生夫妇假扮地字部行走演了一场戏之后,便受冯玄所托来到蜀郡,目的便是为了寻找青城,重铸三尺翎。根据此前的计划,他要在离青城山不远的都安县为冯玄买下一处带街铺的宅子,除了方便调查青城的下落,便是冯玄要在那里长居。
此事慧心早已办妥,只是而后,他又想起自己发过的大愿来,于是决定额外为冯玄做些什么,让冯玄此后多个保障,这一段时间,他都留在成都城中筹谋着那件事。事情暂时还见不到效果,因此上,他也就没与冯玄说起。
收到何任之托人带去的只有一句话的信,他才知道冯玄在半路出了事,于是火急火燎地赶来,生怕来晚了便只能给冯玄念经。
其实这也不怪何任之,他眼睛看不见,单那几个字都写得他满头大汗,若要让他将事情详述一遍,也是强人所难。
慧心赶来,第一要务当然是救醒石芦儿。
石芦儿当日用断山河硬撼李势,其实本不该受这么重的伤——她若只是纯以玄黄功功力运起断山河,最多会被魔息短暂扰乱神智,但当时情形,她若不使出战八荒刀法,绝无可能吓跑李势,若李势接着纠缠下去,他们必无幸理,所以她抱着与李势同归于尽的念头,使出了战八荒。
而这样一来,断山河的威力便被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而其中的魔息,也被最大限度地释放了出来。庞大的魔息全数涌入她的体内,轰击她的神魂,让她至今昏迷不醒。
还好,驱魔,慧心是专业的。
他花了两个时辰,驱除了石芦儿体内的魔息,让她脸上那吓人的魔纹消失殆尽。看着石芦儿渐渐红润的脸颊,冯玄总算松了口气。
“小先生,贫道有一言,便是不当讲也要讲的。”
冯玄见慧心凝重的神色,心底当即便有不妙的感觉。
“尊夫人经此一遭,神魂受创,这寿元怕是……”
“我知道,她还有多久?”冯玄将芦儿搂进怀中。
“不好说,贫道修为尚浅,却是判断不出,若是诸葛先生在此……”
“诸葛先生诸葛先生,你们个个都说诸葛先生,没有了张屠夫,我就要吃带毛的肉么。”冯玄有些恼怒,想起诸葛那厮现在不知何等逍遥,他就有气。
“小先生出身三元观,当知道这世上并无增寿的法门。”慧心也知道冯玄眼下情绪极其糟糕,却也不得不将话说透,他担心冯玄不顾一切想要为石芦儿续命,那只是徒劳罢了。
“我知道,师父说过,师兄们也说过,可我不信。”冯玄咬牙道。
“不信是对的。”何任之走了进来,“尽信师不如无师。”
“若你没去找过,又怎知没有。”
平添寿元这种事情,传奇中是有的,但三人都出身佛道大派,比谁都清楚这些传奇乃是骗人的鬼话,寿元天定,自作孽时当然会有减损,然则无论你练多神奇的道法武功,做多少修桥铺路的善事,也绝无可能增加一丝。
此乃天道。
凡俗之人见有些人能活百岁,有的人却会早夭,便以为寿元有多寡,乃是因为能增减,殊不知人寿百二,活不到此数的必有减寿之举。
所以自古以来,人人都去求那增寿的法门,却无人意识到,少做减寿折福之事才是正道。
何任之的话并非正道之人该说的,慧心有些不同意。
“何……大先生,心怀希望是好的,但若这希望只是妄念,只会影响心性修为。”他的语气并不客气。
“道人闭嘴!”何任之淡淡道。
“你……”慧心有了火气,但随即便叹了一声,平静下来。
“别不服气,道人你佛法精深,自然无理不明,可天道之玄之妙,你便是去了那西方极乐,得成罗汉果位,就能参悟得透了?”何任之在慧心对面盘膝而坐。
“贫道不敢奢望罗汉果位,但大道至简,虽不至于说参透,若想看见,还是有些可能。”
二人一人一句,俨然就是辩经的套路。
“四大假合,万物虚幻,你一双肉眼,能看见多少?”
“唯生死而已。”慧心不傻,他听何任之一开口,就知道这位铁剑道士的论点依据,他并不想就此展开太远,于是将辩论范围压缩到了生死上。
“你们佛门总爱说生死轮回。”何任之一笑,“万物循环不息,彼死此生,似死非死,似生非生,我谓之曰延续。”
“谁死谁生?”慧心抬起头来,睁开一双清湛明亮的眼,静静地看着何任之。
二人言辞交锋仅有短短几句话,却已扯上了不知多少佛道典籍:何任之第一句话,便是以《道经》第一章道可道为起手,暗含天道玄妙,于凡世而言,万事皆有可能的道理。
而慧心回的那句,则是说天道虽然玄妙,但最高法则简单而且明晰,并非真的什么事都有可能。
接着何任之便以《道经》中的道、天、地、人这“四大”来说明这世界的诞生法则,借此说明最高法则虽然简单,但其变化却不可测度。
慧心发现何任之要将话题扩大到宇宙至理上去,果断地将其拉回了“生死”之道。
而何任之则顺着他的话头,将生死循环做了完全不同于佛门轮回理论的阐释——延续,而这,却是《列子》与《庄子》中皆阐释得明明白白的道理。
时下佛门对道门典籍的研究也很深入,慧心并没有反驳这个理论,而是直接问了一句“谁生谁死”。生命的延续过程并非生物间的繁殖,延续的含义便是有生命诞生,就必定得有生命消逝,换句话说,冯玄若想为石芦儿续命,就必定得取了另外一人的命。
辩经到这,看似已进了死胡同,但何任之师从南天师陆静二十年,岂会被慧心难倒,他正要开口,却被冯玄打断。
“你们要辩经就出去辩,莫扰了我与芦儿清净。”
冯玄平日里与他们相处皆随性活泼,虽很少在乎过那些繁文缛节,却从未用这种语气跟他们说过话,显见是为石芦儿的事乱了心,二人相视一眼,一起暗叹,便起身出屋。
正要关上房门,却听冯玄又说了一句:“死于此时生于此,此处死来彼处生。”
二人听在耳里,开始懵然,接着便是一怔,而后相视一眼,皆惊异不已。
他们在门前站了足足一刻钟,终于露出恍然的神色,而后整衣肃容,一起向冯玄深深一揖,便关上了门。
“道人懂了么?”
“道士懂了么?”
二人相视一笑,互施一礼。
“所以,贫道早就认定小先生必能光大轩辕一脉。”
“横竖我将这条命给他了,光不光大的,倒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