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过了,我还不能死。”
冯玄醒来时,便看见何任之跪坐在榻前,正在说着话。
“这两天,我尽最大努力,吃了五颗鬼泣珠,但我不能再继续吃下去了,因为我不能死。”
何任之说着话,将一碗水递到冯玄手中,又掏出一粒丹药,扔进了碗里。
“你若死了,我还需为你报仇,你若活着,我便是你的剑。”
冯玄喝下那碗水,他亲手炼制的疗伤丹药化作一股清凉入腹,身上顿觉舒爽。
“都说千古艰难惟一死,我这两天体验过鬼泣珠攻伐紫府的痛苦,却也觉得死没什么艰难的了。”何任之轻叹一声,站起身,走到另一边的榻前,将丹药喂入昏睡的石芦儿口中。
能让铁剑、铁心、铁脸的何任之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一口气吞下五粒鬼泣珠,那种痛苦,一定比所有人能想象的更甚百倍——冯玄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于是他笑了笑。
“瞎子,你从前不是个絮絮叨叨的人。”
冯玄的伤势远比石芦儿要轻,在丹药的神效之下,早已恢复得七七八八,此时也能起身,于是支撑着爬过去,扶起石芦儿,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我怕你真死了,再也听不到我说话。”何任之面无表情地再次跪坐在地。
“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冯玄笑道,“我比较喜欢死得清净些。”
何任之抿嘴不语。
“你真吃了五颗鬼泣珠?”
“那味道不太好。”何任之道。
“那你现在的修为……”
“还在炼化,若是顺利,当有二品上。”
“那是你从前的境界啊,还是打不过李势。”
“他的修为,当在一品中,与白虎只差一线,若是诸葛在此,拿下他并无问题。”
诸葛先生远在琅琊,就算写信请他过来,也是来不及了,先不说信鸽这种东西极其稀有,便是冯玄有信鸽,等诸葛前来至少也得十几天。
十几天,孩子都有了。
“要救天佑,只能靠我们自己。”何任之的话,也是冯玄的想法。
“如今外面是什么情形?”
“周氏完了。”何任之的语气淡然得就像在说隔壁小阿奴淘气被父母揍了一顿。
周氏完了。
两天前,何任之一路狂奔回到周氏庄园,庄园中的祭祀刚好到了尾声。
而周氏,也到了尾声。周氏数代尽心侍奉财神,绝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祭祀结束之后,所有周氏族人聚集在祭台下,等着财神如往常一般降下神迹,他们并没有失望,神迹降临了,一座黄金珠玉堆砌的小山从天而降,落在他们的面前。
与此同时,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在人群中蔓延,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觉得,那是财神赐给自己的礼物,于是,周氏七房围绕着这座宝山的归属激烈争吵,最后发展到拳脚相向,而很快,就有人动了刀兵。
周氏家主周瑜首当其冲,他被二房一名庶出的子弟砍伤了手臂,鲜血流出来时,艰难保持最后一丝理智的人们彻底疯狂,就连一向持重的周瑜,也像发了疯,他下令长房部曲,打死了那名二房子弟。
紧接着,二房的部曲与长房部曲大打出手,刀枪剑戟甚至弓弩都出现在了祭台前。
观礼嘉宾避之不及,被波及无数,于是又有观礼嘉宾的部曲加入进来,数百人在祭台下杀得血流成河,而后,鲜血更加剧了这种疯狂,部曲们开始见人就杀,许多本不想参与的嘉宾不得不带着部曲参战。
而周氏其余几房,趁这个时间,暗中将部曲派去了财神宫外,开始扫荡长房和二房的宅院。
杀戮从一开始就因为人性最卑劣最无知的一面而不受控制,当长房和二房得知宅院被烧,家人被杀时,周氏中这两个实力最强大的分支,用出各自手中最大的底牌,私蓄的兵甲陆续出现在北坊各条街道之中,但凡见着手持兵刃者,便格杀勿论。
一夜厮杀,至第二日清晨时,周氏北坊已没有多少活着的人,就连那些身着甲胄的私兵也所剩无几,北坊中到处都是尸体,鲜血将一条条石板街道染得赤红。
何任之在厮杀开始时便已回到小院,察觉到不对劲,他以极快的速度制住了几名想要闯入小院的部曲,而后将小院奴婢点晕,统统塞进地窖之中。
等他们从地窖中出来时,外面已然天光大亮,往常这时候,无论南坊北坊,早已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然而今日,街上只有尸体。
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老人的,也有小孩的,甚至还有襁褓中的婴儿,尚在豆蔻年华的少女,他们的脸上都保持着既疯狂又恐惧的表情,看着无比诡异。
何任之感应到一些东西,于是他大概猜到了这件事的真相。
他来到长房宅院,见到了重伤的周瑜,此时他已彻底清醒过来,但不管何任之如何询问,他都没开口说话。何任之看得出来,他虽还活着,却已死了。
“你若想报仇,便来找我。”何任之没有劝他好好活下去,只是给了他一粒疗伤丹药,和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也幸得何任之顺手救下了小院中的奴婢,他才有足够的人手将寄存在小院中东西搬上牛车运走,也才有足够的人手救回冯玄和石芦儿。
如今他们寄居在离周氏庄园不远的一处村庄中,但这里的人,并不知道周氏庄园已经没了。
“周氏庄园被人施法障住了,外人只能看见它一如往昔,却进不去,我与奴婢们交代过,此事太过诡异蹊跷,若是不想死,便只能守口如瓶。”
“芦儿怎么样了?”冯玄试图感应怀中人的气脉,却发现似有若无。
“真元耗尽了,得过些时日才能恢复,但她神魂受创甚重,想是魔息入体,与她体内血脉交战,伤了元神。”
“你没办法?”
“没有。”何任之想了想,道,“我已让人去成都找道人,他若来了,想必能救醒她。”
“带我去看看我们的行李。”冯玄轻轻放下石芦儿,下了榻,摇摇晃晃地就要往外走。
何任之将他的拐杖递了过来。
冯玄自嘲一笑,却也没推辞,便拄着拐,随何任之走出房间。
屋外便是万顷良田,入眼麦浪翻滚,见之使人顿生田园兴叹,去俗忘忧,可冯玄却再也生不出丝毫吟咏心境。
他们进了旁边一间屋子,屋子里有两名奴婢看守,见冯玄进来,便跪下行礼。
冯玄的东西都在墙角堆着,他丢下拐杖,蹲在行李前扒拉一阵,从里面抽出一个细长木匣。
“原本早就该给你了,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他将木匣递给何任之。
何任之伸出仅有的左手,轻轻接过那个木匣,若细心一些,便能看出他的手正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