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四郎把他知道的都说了,尤其说了大郎之死前后的事。

“......我也想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大哥原本说是要去求学,全家给他饯行,他带着大嫂和辉哥儿一起乘船走了,可最后回来的,只有大哥大嫂冰冷的尸身......姐姐满身都是血,她一路紧紧抱着辉哥儿回来,但辉哥溺了水,高烧不断没几天也无了。”

忆起往事,四郎脸色痛苦地抽搐了起来。

钟鹤青问了一句。

“大小姐为何也跟着去了事发地?”

可四郎听了这话却摇了头。

“不是,大姐不是后面跟去的,她是跟着大哥他们一起上的路。只是、只是没人知道罢了......”

话音落地,众人相互对了个惊讶的眼神。

大小姐是偷偷跟出去的?

外面飘着鹅毛大雪,好似从昨日就没停歇过一样,又或者这雪早就下了好几年,从未雾散云开。

“大哥死了,娘疯了,二哥自那回来之后,便一心一意地扑进了戏里,不是唱戏,就是写戏,好像只有沉到戏里才能过下去;

“二哥却当那天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心一意地当他的孝子,甚至有时以为自己是大哥了,必须要孝顺好爹娘,照顾好弟妹;

“那天一同前去的二叔也一样,开始寻思着花钱买官,出去做官。但这个家里的所有银钱都只在一个人手里,只要那个人不愿意,谁想做什么都不成......”

他低下头来,“我真的想问一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大哥没了,二哥他们会变成那样?但是没有人告诉我。我去问那人,遭来一顿毒打,我倒是想问姐姐,可姐姐呢,她被他关了起来,整整一年!谁都不能见,除了他......”

所以大小姐不是病了一整年没出门,而是被关了整整一年。

门外吹来了刺骨的寒风,霍杉脑子乱了起来,他忽的匪夷所思地来了一句。

“会不会大郎一家,都是大小姐杀的?”

所以她被关了起来。

不想话音落地,四郎突然站了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我姐我姐那样温柔恭顺的人,怎么可能杀人?她更不可能杀大哥!”

霍杉想说,令姊昨晚刚一刀毙了黄世腾。

但他被九姬使了个眼神摁了下去。

钟鹤青适时地问了一句。

“那你觉得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或许真是水匪,或许是......”

他没说下去,脸上的痛苦扭曲地浮现而出。

只眼瞳颤动地端起茶盅默然看向门外的雪。

家里出事后的一年里,整个薛家都像是被血水浸泡其中,后来血水慢慢褪去,家却没能好起来,只剩下腐烂的气息四处飘散,每个人都变得不像家人,这个家开始令人发冷作呕。

无所谓,反正他薛四郎会喝酒了,他可以每天都醉死在酒里。

整整一年,他每天醉生梦死,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烂醉在酒里的时候,长姐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她一把夺下了他手里的酒壶。

“四郎,不能再喝了!”

“姐?”

外间的冬风呼呼地吹进书房里,他以为他又做梦了,在酒里做一切都还跟从前一样的美梦。

他不信姐姐真能出来,只是自嘲地笑着把酒壶又拿回了手里。

“再喝点,再喝点大哥也会来我这儿,用书敲我的脑袋,说我课业潦草要重写一遍,娘也会好起来,亲手给我们做桂花糖糕,又烫又甜......”

他拾起酒壶往喉咙灌去,但酒壶突然被人砸碎在了地上。

“四郎,你清醒清醒!”

四郎这才恍惚地看了过去,抓着他手臂的手温热有力,看向他的眼神尽是焦急。

“姐姐?真是你?!”

他忽的起身,一把将人拉到了自己脸前,定定看了她几息,反手死死握住她的手,颤抖不已。

“姐......你出来了,你出来了......”

那会不会娘也能清醒过来,大哥大嫂的死也是一场梦,这个家还能再好起来?!

可姐姐的眼泪却漱漱落在了他身上。

“四郎,往日回不去了,但是你要好好的。”

她抹掉眼泪,忽然从怀中拿出一沓银票来。

“你走吧,离开这个家,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再回来了!”

她说着就把那些银钱都塞进了他怀里,推着他让他立刻就走。

他问为什么,“姐,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眼中水雾颤动。

“这个家只是一滩烂泥滩,只会把你一起拖进烂泥里,在肮脏里把你闷死,你快走吧,就算是姐姐求你好不好?”

“那你和娘呢?你为什么不走?”他看着那厚厚的一沓钱,“你跟我一起走啊!”

但最后这话好像把她吓到了,她浑身抖了起来,不停地摇头。

“不能走,我不能走,我必须要留下来,不能再重蹈覆辙了,只有我留下来,旁人才能好......”

......

那天,她一直苦苦求他离开,一直推着他离开。

四郎不解,可在这个家里除了每日醉生梦死,什么答案都找不到,他还不如去外面找一个答案。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双姒问了四郎一句。

四郎低着头嘴巴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

钟鹤青却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血波之术的母主,应是此间欲望最重的那个人,你以为是谁?”

话音落地,四郎直接出声回了他。

“那必定是我......我父亲、薛家的大老爷。”

渊墨轩,众人在四郎此言中皆神

色变幻。

薛大老爷,那个对子女好似温和疼爱,又一直沉默少言的大老爷吗?

恰在这时,有人来报,说二郎出了状况。

二郎原本在他们的父亲薛大老爷院中伺候,却不想一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茶盏。

薛大老爷还没说什么,二郎便突然跪了下来。

他惊慌地磕头谢罪,手被瓷片划破也似毫无察觉,连着磕了二了个头,连薛大老爷都愣了一愣,待回了神,便挥手让他下去了。

他看似没有任何不快,反而连着两日心绪很好。

甚至在二郎走后,坐到了院中,看着天上飘飘荡荡落下的雪,落在他院中暗香浮动的梅树上,将那红梅映的娇俏可人,他伸手摩挲在花瓣间,低头细细闻了过去。

“香雪,是香雪来了......”

他阴郁的眉眼间柔和了起来,定定看着那雪与梅半晌,叫了人。

“让梅初到我这儿来。”

大老爷院里的人立刻去请了大小姐,而薛二郎则并没有在赔罪之后消去惊慌,反而越发不安,嘴里反复念叨着。

“我为何会犯错,不对,我不应该犯错,我是个好儿子,我是好儿子!”

他手上被划破处鲜血滴答,沿路滴在他走过的雪地里。

不巧就在这时,他路过了一处假山洞,那山洞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分辨不清的话语声传来。

二郎忽的朝里面喝了过去,脚下也转去直奔那假山,不想却假山之中抓到了两个正行苟且之事的熟悉脸庞。

男子自然是他的二叔薛二老爷,女人却是,他的生母赵姨娘。

二郎本就情绪不稳,当下直接怒叫了一声,一拳朝着二老爷打了过去,二老爷亦不甘示弱踹向了二郎。

两人打在了一处,赵姨娘又羞又惊地上前拉架,却没想到被两人甩开了去,一头碰在嶙峋的石头上,血咕咕地流了出来。

薛二老爷见状吓到了,甩开二郎就要跑,二郎却在这血色里起了杀心。

若非是道士们及时赶到,也许又要多一条人命了。

可二人这一番闹,却将这二个人都直接排除在母主的人选之外。

渊墨轩众人听闻,都向着四郎看了过去。

眼下薛家的主人们都几乎排除尽了,只剩下了大房的最后二个人,薛四郎的父亲、母亲与他长姐。

“是他,是那个人,怪物一定是他!”四郎反复说着,几乎在圈椅上坐不住了。

“我要去看我姐,我要去看我娘!”

孙元景还想上前安抚,将他留在下来,但随即有人来报,说大夫人清醒过来了。

四郎怎么都坐不住了。

双姒偷偷加在大夫人汤药中的灵药,终于起了效。

大夫人院中,仆从在廊下烧起了火盆。

“夫人终于清醒了,何不跨火盆去去晦气?”

大夫人憔悴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她点

头,“是该跨。”

说着倒是想起了什么,“大姑娘呢?”

她一问,下面的丫鬟便道。

“您真的醒过来了,还记着大姑娘了。不似昨日,一会把大姑娘认成旁人,一会您又叫她姐姐,还说、还说......”

大夫人惊诧地顿了一顿,又问,“我还说什么?”

“您还、您还指着大姑娘,说她是害死大郎的人。”

大夫人脸色变了变,眼眶泛了红。

“我......竟是这样说的吗?”

话音未落,院门口正传来脚步声,有人顾不得地上还有积雪,快步跑了进来。

“娘?娘您醒了?!”

薛梅初看到廊下站着的母亲,看到母亲憔悴的脸上,一双眼镜却清亮地凝着天光,她忍不住跑得更快了。

只是雪还下着,地板上不断有冰雪积聚,她脚下突然打了滑,向前踉跄而去。

可她却没有摔倒,有人急急下了石阶,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我的儿,摔着没有?!”

薛梅初抬头看向母亲,看着母亲不再胡言乱语,不再将她认错,反而清醒如初,眼泪忽的涌了出来。

她半句没再提昨日之事,只是不敢置信地让伸出手来,轻轻触摸母亲的面颊,哽咽笑道。

“娘不是把女儿抱住了吗?女儿怎么可能再摔了呢?”

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或谨慎或木讷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委屈,可更多的是激动地欢快。

大夫人的眼泪断了线似得,啪啪嗒嗒地落了下来,她亦伸手抚摸了女儿的脸。

她看着女儿这张格外熟悉的面庞,神色几经变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牵着她的手放到了自己怀里暖着。

“外面天冷了,你跟着娘进屋里暖和暖和,好不好?”

说着,携了她的手,可巧正握到了她纤细手腕上的一只通体质地特殊的手镯上。

此镯子贴着皮肤的内面凉如冬冰,而雕刻着特殊花纹的外面则烫如夏铁。

薛梅初连忙让母亲松开那镯子,莫要被外圈烫到。

大夫人轻声问她,“我儿戴的这是什么?”

薛梅初声音也低了几分。

“这......这是眠水娘娘赐给女儿灵宝,女儿有了这个,日子就还能过下去。”

她说的含混,大夫人却明白过来,本就含着泪水的眼眸颤了起来。

她忽的双手合十,朝向东面群山间眠水的方向。

“多谢娘娘......保佑小女。”

她一连说了二遍,嗓音抖得不行。

庭院里的雪随风越来越大,大夫人紧紧携了女儿往房中去。

漫天的大雪被挡在了房檐外,廊下火盆和房中的炭炉不断散来暖融融的热气。

可院门口跑来了传话的人。

“大小姐果然在此,真是让小人好找。”来人开口道。“老爷请您立时过

去呢。”

话音落地好似冰棱从檐上纷纷落下,砸落在了人身上。

薛梅初浑身一僵,脚下定在了原地。

可下一息,她身边的母亲突然转了身,朝着院门口的来人道。

“大小姐不去,她哪儿都不去。”

她忽然气力十足地说了这话,门外的仆从一愣。

“夫人您醒了?可是.....”

大夫人却不在意仆从说什么,她只是叫了身边的丫鬟。

“二姑娘在不在家?”

“回夫人,二姑娘这几日身子不适,一直在家中的。”

“那正好。”大夫人转头叫了自己女儿。“既然如芙病了,你就去看看她吧,留在她院中,不必到旁处去。”

薛梅初却迟疑了一下。

“娘,算了,我们还是不要......”

可她没说完就被大夫人打断了。

“听娘的话,去吧,去如芙那儿吧。”

说完,派了丫鬟婆子送她前往。

薛梅初一走,大老爷院里派来的仆从无措了起来。

“大夫人,您这......小的如何跟大老爷回话呀?”

大夫人却回到房中,让人拿了披风系在了肩上。

“你不必回话了,今日,我既然醒了,便去亲自同他分说清楚。”

她抬头,看向漫天飘飞的鹅毛大雪,她嗓音冰冷。

“天要晴,雪要化,再冷的冰,也该有破开的时候。”

渊墨轩。

众人一听大夫人醒了,莫说四郎,其他众人也都起了身来。

孙元景一见此情形,立刻询问地看向钟鹤青。

钟鹤青跟他点头,“孙道长先过去。”

孙元景道好,当即运气点脚往外而去,很快不见了身影。

自众人到薛家之后,明里推波助澜、暗中查问因由、加快血涟漪波动,这血涟漪影响下的薛家,几日内先后把二房和二房的人都排除在外,如今更是只剩下大房四郎的二位血亲。

母主必在这二人之间。

而母主身上有这血波之术最初的那滴母血滴,只要杀死母主,灭去母滴,祸害端氏县百姓数十日的邪术立时便解。

孙元景已先行一步了,众人亦跟在后,也快步往大房而去。

雪地里,除了四郎压制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呼声外,其与众人皆沉默地只剩下雪漱漱落下的声音。

可他众人刚到大老爷院外,就见孙元景青色道袍上溅了血滴出了门来。

钟鹤青一步上前。

“出人命了?”

孙元景急急摇头,“没、没出人命,只是,”他看了薛四郎一眼,“方才,大老爷向大夫人下了杀手。”

大夫人排除了。

整个薛家,连同周遭邻里,先后中术百余人,全城惶恐不安数十日。

时至今日,母主的人选只剩下最后的两个人:

薛家大老爷,和他的女儿大小姐薛梅初。

......

孙元景让人进去把受了伤的大夫人抬了出来。

四郎一眼看去,声声地“娘”喊得撕心裂肺,转头,却红了一双眼,突然抽出腰间佩剑,向他父亲院中杀去。

章徽和霍杉左右制住了他。

“为什么摁住我?他要杀我娘,我要杀了他!”

钟鹤青上前刚要说句什么,却见大雪里又有人奔上了前来。

正是大小姐薛梅初。

霍杉见状还想上前拦一下,唯恐她看到大夫人受伤的模样,也同四郎一般失常。

但九姬却止了他。

钟鹤青亦道,“不必拦了。”

如今该到这答案揭晓的最后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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