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麟刚一走出钟鹤青的庭院,就有个黑影出现在了他身后。
彦麟没停下脚步,黑影跟着他走了几步,一直呵呵直笑。
彦麟没好气。
“有事说事,没事走人。”
说话间走到墙角的灯笼下,黑影现出身影。
他穿着暗色的衣裳,但在灯笼的照耀下,隐隐现出几分青黄红蓝的彩色来。
此人乃是彦麟的暗卫,唤作婴甫,多半的时候并不会在除了彦麟之外的人面前出现。
四下无人,他笑了一阵,听见彦麟这话,道。
“殿下怎么知道属下无事要说?属下方才在那眠水下面,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彦麟挑眉,“说来。”
婴甫道,“殿下有没有留意,那鹤女今日在复活阵上置了一件宝物?属下方才又仔细看了看,当真是件稀罕的灵宝。”
彼时彦麟只顾着打开结界,没注意这许多。
“是什么?”
“此物乃是前任妖君遗留下的稀世灵宝,据说若能得以应用,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婴甫道,“那物唤作,众愿之泪。”
众愿之泪。
话音落地,彦麟怔了一怔。
婴甫继续道,“这众愿之泪,都传有上下两半,分开形似蝌蚪,合而则如泪珠。没想到这位妖姬手里竟握了半颗众愿之泪。”
他皱眉思量了一阵,道。
“可她不是也没能把人复活吗?”
这话暗卫没接。huye.org 红尘小说网
彦麟也没再说什么,可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暗卫还没走。
“还有话说?”
婴甫又笑了起来,笑中带了三分戏谑之意,打量了自家主子一眼。
“属下从没见过殿下在妖姬身上吃瘪,今日算是涨了见识了。真没想到啊,那位狸主竟中意凡人。”
他这话说完,就被彦麟甚是不善地瞥了一眼。
彦麟眼神虽不善,口气却一副无谓模样。
“你也知道是凡人,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凡人能有多少年阳寿,我还怕真的败给他吗?”
他口气一派轻松。
婴甫却啧啧出声,惊笑着道了一句。
“堂堂三太子殿下,尊贵高傲,九州王城人人追捧,没想到如今却要等着先熬死凡人,才能胜出,属下更是眼界大开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彦麟掌心一道浅棕色光亮已向他击去。
暗卫纵身一闪,闪进了黑暗之中。
但他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
“殿下不要恼羞成怒呀,属下也是说实话嘛。”
彦麟恨不能捏了这鹦鹉精的嘴。
“闭嘴吧你。”
鹦鹉精怎么可能闭嘴?婴甫抖着自己花花绿绿的衣裳,展翅向天上飞去,还不忘密音彦麟。
“能随殿下来山之阿长这番见识,可真是我的福气......”
他叽叽喳喳地又密音了彦麟好几句,直到彦麟直接循声暗传一道霹雳雷声,只听远处噼啪一声,婴甫哀嚎一声,这聒噪的声音才从彦麟耳中略去。
终于清静了。
彦麟身形一动,闪离了街道,他最后看了一眼钟鹤青院中的灯火,和两个一道用饭的人影,离开了去。
钟鹤青下榻院落。
男人伤在右臂,九姬想不出来他要怎么使筷子吃饭。
但她也没有过给人喂饭的经历,左右想了一会要坐在他哪边比较合适。
却没想到他已左手拿了筷子,夹起了眼前的一片羊肉。
虽然有点不稳,但还是持住了羊肉,放进了九姬的碗中。
“此地善做羊肉,比东京城樊楼里做的还要鲜美些。”
他笑着开口,仿佛今日并没有受伤,也没有被妖气割开手臂上深深的伤口,无法愈合一样。
说着又用左手拿着筷子,想给她再夹一片品相更好的羊肉。
九姬愣住了。
“钟鹤青,你干什么?受伤的是你不是我。”
她急急一说,男人左手持着的筷子轻轻一颤,夹来的第二块羊肉从筷子上滑落了下去。
啪嗒落在了桌面上。
钟鹤青看着那块掉落的羊肉,抽出帕子捏了去。
他没有回应九姬的话,只是放下了筷子,转而用了勺子,问九姬。
“要不要喝几口羊汤先暖暖身子?”
九姬直接站了起来。
钟鹤青一顿,抬头向她看去,见她低头向他看来,眉头紧紧皱成一团,满脸的不解。
“我要给你用妖法疗伤你不要,眼下吃个饭你又给我夹什么菜?”
九姬实在弄不懂她这“凡人夫君”到底在想什么?
他是凡人又受了伤,她多顾着他一些,不是应有之理吗?
她生了气。
“你到底要不要吃饭?”
钟鹤青静静看了她两息,在她满是不快的目光里,只能把筷子勺子放了下来。
他垂眸浅笑。
“要吃的,凡人不吃饭会饿的,那......我就麻烦阿幺了。”
他终于转了态度,九姬这才坐了下来。
她是没给旁人布过菜,但见多了也不是做不来。
而他虽然说麻烦她,却也没有让她夹到他口中,只是指着面前的碗碟。
“阿幺放进碟子里就好,我也练练左手。”
他说得轻松,九姬看了他一眼,便没再跟他较劲。
终归她这“凡人夫君”的复杂思绪她分不清。
这顿饭吃得还算合宜。
下面的人把饭桌收拾下去之后,时间就不早了。
这些日,九姬都同双姒他们一道住在本地的妖镇里。
但今晚,九姬瞧着这个受了伤的凡人,想起这许多日,两人都没有好生说几句话了。
大多的时候,她都有点不知怎么面对地避着他,而这一切都是从在山之阿那日,他拉着她留宿在他房里开始的。
从留宿开始,不若就从留宿结束吧。
她不想跟他别扭了,反正他这么懂分寸,都没再问过,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也不是不行。
也许哪一天,她对他不会再有那么大排斥的反应了。
毕竟比起其他人,他已是同她最亲近的人,甚至比双姒不次。
而今日,他飞扑在她面前受伤后脸上血色全无的那一瞬,九姬都忘了自己和他的距离已近到无以复加。
她只记得彼时心神瞬间慌乱,突如其来的惊怕笼上心头......
九姬这样琢磨着,暗暗瞧了他两眼。
孙元景来问钟鹤青的伤势,两人在院中说了几句。
钟鹤青道无妨,几位大夫替他止了血也施了消痛的术法,只要大动便没什么痛感。
孙元景由不得也劝他用那复杂妖术试试。
“寻常人做不来,主君殿下法力高超,兴许可以。”
但孙元景说到让九姬用法力给他疗伤,男人眼帘低垂下来。
他嗓音微敛。
“此事不必再提。”
他这般说,孙元景不知他作何考量,只能不再提及,劝他好生休养离了去。
钟鹤青在庭院中略略站了几息,等他回了房中,看到有人嫌房中烧起的炭火太热,已经把外面的衣衫都脱了下来,只穿着轻薄的中衣盘腿坐在他的榻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百无聊赖地在翻他的书。
手下一恍的工夫就把一本书翻完,又去翻另一本,满页都是字的她不看,没什么字的图页她才瞧两眼。
还道:“这么多字,你怎么就都认识了呢?你在坊间长大的年月,难道还上过私塾?”
钟鹤青没上过私塾,没有钱也没有机会。
但他在水匪死后,曾被一个路过寻亲的浆洗婆婆看着可怜捡走了。
婆婆寻亲不成,四处给人浆洗缝补,他们曾在一个小县城里住过三年,彼时的简陋土屋旁边,恰就是一个私塾。
婆婆没钱给他读书,见他想要识字,就让他偷偷地趴在窗户外面听,别让私塾先生知道。
他不好意思偷听,小小的人在私塾院外纠结了好几日,都已决定要离开的时候,私塾先生看见了他。
那先生看了他许久,许是见他虽然身上穿着缝缝补补的破衣烂衫,却也干干净净,便道私塾里缺一个打扫院落的书童,问他愿不愿意来做事。
私塾只管一顿饭不给钱。
可钟鹤青就算不管饭也愿意极了,回去就跟婆婆商量,婆婆也激动不已,还拿了家中仅剩的半袋米给先生送了去。
只是先生没要。
但钟鹤青却也私塾里做洒扫书童,“读”了三年书。
那三年的日子,他如今回忆起来还温暖仿如晒了一天的被子,他珍惜极了。
而当地遭遇了洪水,这滔天的洪水把一切都摧毁了,婆婆死了,先生走了,男孩极力珍惜的所有都离他而去,与这世间为数不多的牵绊全被斩断。
洪水肆虐后的荒凉天地间,到头来只剩下恍惚的男孩伶仃一人......
后面的是他没提,钟鹤青只风轻云淡地把读书的事简单说了几句给九姬。
见她听着,似是没听过这等经历,歪着脑袋多思量了一阵。
钟鹤青把她翻得乱七八糟的书,又都整齐收拢了起来。
九姬没理会他总是追求整洁的癖好,只是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找个先生多识几个字,当妖主么,又不只是斗法而已。
不过先生找谁呢?
她转头一看,看见了收好了书册,又把纸笔都规整好的男人。
她刚要问他一句,要不要做她的启蒙先生,就听他先开了口。
“眼下不早了,阿幺什么时候回去?”
九姬:?
她衣裳都脱了大半了,他要她回去?
他是不是在逗她?
但转头却见男人脸色没有戏谑之意。
原来他也有猜不到她意思的时候。
九姬扬了扬下巴,“外面又黑又冷,我今晚就不回了。”
她说着,偷偷瞥了他。
上次他强行留宿她,这次换她主动。
她料想这人一定又惊又喜。
可她都说得这么明摆了,他却好像还没听懂一样,转了身,替她去拿衣裳。
“没事的,我挑灯送阿幺回去。”
惊讶的人不是他,是九姬了。
她要去看看他的脸色,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可男人垂下的眼眸掩住他眸中神情。
九姬皱眉不已。
她直接问去。
“你赶我走是什么意思?烦了我,不想见我?”
她想到什么就问了什么。
她话音未落,他就回了声。
“不是。”
“那是什么?”九姬盯着他问。
男人微顿,接着慢慢笑起来。
“我只是翻身不便,怕你晚间压了我的伤臂。”
九姬觉得自己应该不是睡觉不老实的人,但他那伤口着实厉害,若是真不小心碰到是不太好。
说话间,他已替她拿了厚实的披风,又挑了灯笼,一副真的要去送她的模样。
九姬看了他半晌,没再强留。
但她哪里需要他一个受了重伤的凡人去送,她不乐地哼哼着。
“我自己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撩了帘子出了门去。
钟鹤青看着她遁没在了夜色中。
幻术阵法始终得不到拆除,三县的凡人和妖都得提心吊胆地过每一晚。
九姬早间回了钟鹤青的院子,同他一道吃了早饭,见他伤势虽然不曾愈合,但还算平稳。
他仍是不肯她来试着给他疗伤的,只能慢慢长合。
九姬没再跟他提那幻术阵法的事情,但转头找了嫦熙和长老们商议。
“贺兰亭嚣张至此,我们山之阿若是放任不管,旁的妖族都欺凌来怎么办?更不要说新妖主连一个外族妖姬都治不了,我座下妖众该怎么看待我,看待南山妖宫?”
她说得也不无道理。
两位长老皆叹气,倒是嫦熙问了九姬一句。
“三太子殿下呢?”
九姬这才发现彦麟没来。
她找了人问。
霍杉回道。
“主上,三太子殿下回九洲王城了。”
“他走了?”九姬讶然,“难道这事太难办,堂堂三太子被吓跑了?”
嫦熙觉得不至于,让霍杉详细说来。
霍杉道,“三太子是今早骑隙中驹回去的。”
这隙中驹是一种能在时与光中穿行的灵种,以强大的法力驾驭,则可在短时间内瞬行各地。
只不过此物稀罕,也就妖界的贵族才有那么几匹。
霍杉说彦麟骑着隙中驹回王城,半日就能打了个来回。
“三太子说他有要事先回去一趟,兴许能在王城里找到此事的解法。”
原来那位三太子不是跑路。
九姬松了口气。
既如此,倒也不急着去跟贺兰亭斗法,先等彦麟一两日也无妨。
九姬不跟钟鹤青商议幻术阵法的事,只是陪着他吃了饭,又嘱咐他好生养伤。
他明白她的意思。
但他若真就这样窝在房中养伤,凡人真就一点用都没有了。
不过钟鹤青这个样子,也没办法再往山中村内各处询问。
可他却让大理寺丞廖春去打听了另外的事。
翌日下晌,廖春就有了回音。
“少卿让属下打听的萧城隍的事,还真问到了不少。”
钟鹤青没让他再去继续询问贺兰亭的事,转而打听了那萧城隍的过往。
廖寺丞记了满满一本子。
他开口便捡了紧要的同钟鹤青说来。
“这位萧城隍名做萧丛雪,原是本地一个修道世家的嫡子,是一族最后的传人。他们这一族原本没什么名气,但却在几十年前,得到了一颗仙蛋。”
仙蛋?是贺兰亭吧。
钟鹤青叫了廖春,“继续说来。”
廖春道,“有说是仙蛋,也有妖蛋,说前者的人信奉此蛋能带来祥和,后者却认为这是祸乱的根源,必须铲除。不过萧氏一族并没有把这颗蛋交给任何人,只是闭门合户,祖孙几代一直留在此地守护此蛋。”
“那他们是如何得到了此蛋,又为何世代守护?”
前面的问题廖春没有打听到,但他却回答了后面这个问题。
“萧氏一族数十年守护此蛋,确实有特殊的原因。”
廖寺丞说着,向眠水的方向看了过去。
“属下打听了许久,最后意外听到了一个说法,说曾有一位半仙道人为此间占卜,得了一卦......”
他说此卦极其不祥,卦象预言,这三县合抱中的眠水,终有一日会在天机中醒来。
而眠水醒来之日,就是沸腾爆发之时。
眠水爆发涌出,三县百姓皆难幸免于难,会被尽数淹没在眠水之下,断绝生机。
话音落地,钟鹤青讶然沉默。
半晌,他道,“所以,萧氏世代守护的那颗蛋,便是此卦的解法?”
廖春点了点头。
“凡人力量微弱,不能与天地抗衡,唯有依附巨大的力量才能存活下来。这个能救得所有凡人免于眠水的力量,就在这颗蛋孵化出的人身上。”
“若有一日,眠水爆发而出,蛋中之人牺牲,此劫可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