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寻芹闭上双眼,却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场面。去外宗试炼,等到抽签的那段时间总是无趣的。而这时便会倏地涌过来许多越长歌认识的同僚,打招呼的,问东问西的,想要与她交友的年轻修士……人群涌动,将越长歌推离了柳寻芹身边。柳寻芹才懒得拉她,这时她尤为喜欢坐在一边,自己抽出本书来看,便得以拒绝这些交际。有一次她无意向人群看去,却发现小师妹投来的视线。越长歌站在人群中,光彩照人,却总是看向自己。在发现自个也看过去时,那张美艳的脸愣了一下,顿时露出一个讶然又高兴的笑容,竟然还有些收敛着,不知在羞涩什么。她便看着越师妹挣扎着往这边走,却又被人群挤了回去,甚至还差点摔了一下。为什么有人能顶着这样一张风情万种的脸却笑得很蠢柳寻芹当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随即又低下头来继续看书。果然出来混都是有报应的。如今的柳长老睁开眼睛,继续幽幽地盯着那个视自己为无物的身影。“咿……”不知何时,树底下传来些许孩童的喧闹声。柳寻芹看见手边的枝桠颤了颤,似乎是被人晃的。她往下看去,两个小丫头,正折腾着这棵老树。其中有一个格外活泼,那短小的双腿将这棵树盘了个半圆,竟踩着几个疙瘩处慢慢地往上爬了上来,看起来颤颤巍巍的。柳寻芹敛起垂落的衣裙,眉梢微蹙,她斥道:“危险,下去。”再一恍神,那猴子似的小丫头就一屁股坐在了柳寻芹的旁边。孩子是全然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的,坐在树枝上一颠一颠,像是骑马似的,自得其乐。柳寻芹算是彻底坐不住了,周身泛起淡淡光晕,长发在身后浮了起来。她手臂推着树干,轻盈地飘了起来,企图远离这是非之地。结果身后却骤然传来一些委屈的声音。“能教我,飞飞吗?”她回眸一瞥,上下打量了那孩子一番,冷淡道:“你没有修道的资质,不能。”那孩子睁大眼睛,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慢慢地眼眶润红成一片,伤心地哭起来。“呜”越长歌本在远处散步,惊愕地一回头,瞬息之间出现在附近。她将那个嗷嗷的东西从树上摘了下来,抱在怀里问:“怎么了?怎么突然哭起来了?被蛇咬了?”小丫头边哭边指着柳长老,用肢体控诉着她,手挥得像把乱飘的扇子。越长歌的目光随向柳寻芹。“她想学飞,但她没有灵根,学不成,所以我拒绝了。”柳寻芹在一旁清淡地答道。“你……柳寻芹,她才六岁!!你成天打击小孩子干什么?”越长歌眉梢紧蹙。柳寻芹:“……”越长歌数落柳寻芹时,她怀里的孩子哭得更大声了,拔高了一个调子。越长歌的双耳险些被震聋,不得不将她举得远了一些。“乖乖。”她只得柔声哄道:“别哭了。谁说不能飞飞的?咱们飞得比她还高,好不好?”一阵轻柔的水流包裹了那个孩子,将她幼小的身躯托举起来,飘向天空,转了个圈儿。水雾弥散在太阳光底下,竟然还带出了一溜儿五彩斑斓的虹,像是霓裳在空中招展。哭声立马打止,换为了欢快的惊呼声。地上还有另外一个小丫头,瞧见了,不由得开始扒拉着越长歌的衣袖说:也要飞!于是天上像放风筝似的又多了一个小姑娘。柳寻芹足尖轻点,落在越长歌身旁。她仰头看着身边的女人,她却看向天空。“我没有想要打击她们的意思。但确实是实话。”柳寻芹沉默片刻,她知道这可能会让越长歌不满,但还是坚持了自己的看法。越长歌并未看她,仰头看着天上的那两只小崽子,难得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实话没有人爱听的。还只是小孩子而已。”她的脸色又微微黯然下来,看向柳寻芹:“小孩儿的世界里能有什么?碎石子儿,笔直的木棍,河里的小鱼,以及天上像马一样奔腾的白云。她听不懂你说的灵根,只知道今天不能飞了,于是哭得很伤心。怎么飞起来的并不重要。足够高兴就好了。”她不解道:“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喜欢打破别人的期待?”正如每次打破本座的一样。“哪怕是小孩子,也该从小学会为自己的一辈子负责,而不是沉浸在虚幻的想象中。”柳寻芹平静道:“人的一生可比山海宽阔,不是非走仙路不可,不能出世还能入世。无法修道亦能修心。这不可悲。六七岁的年纪,也应该对未来有所打算,而不是在师尊手底下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你太溺爱她们了。”柳长老下了如此评价。她自己在四岁时日日背诵医书,哪怕不求甚解,依旧坚持修习着。而不是像这群小女孩一样整天捣乱还要让越长歌擦屁股。“本座不溺爱她们难道溺爱你吗?”越长歌翻了个白眼,她冷哼一声:“哪怕是小孩子,我对她好,尚能知晓冲着我笑得那么可爱。敢问柳长老呢?八竿子下去打不出一句屁话。”“怎么,又无话可说了?本座今日要陪小叶子下山采买,那两个孩子交给你了。”“别那副表情瞧着我。本座帮‘失忆’的某人承担下了灵素峰的一切日常业务,你难道想闲着啊?”“没门。”“算了,从今天开始那群孩子都归你管了。”越长歌毫不留情道:“再把那些个惹哭,到时候要老娘来哄的话,晚上有你好看的。柳寻芹。”在晕倒之前的那一个瞬间,医仙大人只是理智地觉得自己再不来见她几面,紧密地相处越长歌那个善变的女人随时都可以干出撂挑子走人的事。因此她甚至战术性地“失忆”一次,全盘地推辞了宗门的要务,得以留在黄钟峰无所事事地浪费着生命与光阴,得以全身心地陪伴在越长歌的身边。这在以往几乎是柳寻芹不可能做出来的事情。或是哪怕再多一刻权衡,也不会选择做出来的事情。于公于私,她身为太初境长老,药阁的师尊,理应以宗门为先,个人私情可以往后放一放。只不过当那天越长歌去意已决,嘴上坚决,连一个回头都未曾给她时……柳寻芹握紧了桌沿,她不知道那个女人嘴里说的是几分真假,也不知她是因为在气头上还是真心如此想。她骤然发现自己迫切地需要杜绝她一丝一毫离开的可能。沉寂之中,心声震响。要抛下一切抓住越长歌,她不能让她离开。故而急中生智,什么昏招都能使出来,柳医仙一生难得品味到了一种……狗急跳墙的狼狈。正好破结界时受了点小伤,可以逆转运功,将伤痕撕拉扯大;正好她手边有个锋利的桌沿,可以顺理成章地撞上去。柳寻芹头一次庆幸自己本就疲惫得有些头晕,不然她恐怕想不到这点。这几天慢慢沉淀下来,起初心里还有些不习惯,但当真将这些事情交付出去以后,发觉没了自己掌门和徒弟们也会另想出路以后,人却头一次感觉到轻松了许多。但她万万没想到,哪怕自己留宿于黄钟峰上,也难以接近于她身旁,甚至压了个更令人头疼的差事。“又愣着作甚?”越长歌道:“瞧着人还能走神……这儿是黄钟峰,本座的地盘。何况你那堆烂摊子还要我收拾。柳长老似乎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呢。”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逐渐崭新的日子在二人之间默默流淌。在医仙大人不宣布自己恢复记忆前,灵素峰的内务全交给了越长歌。越长老对此很不屑,据说还放言让她瞧瞧都是峰主到底有什么能忙成那样的。而黄钟峰的那群两脚吞金兽们,看在越长歌的份上,柳寻芹勉强地应下了这差事,并试图对她们进行约束。某种意义上,她们的生活全然换了过来。75第76章 柳寻芹没什么和小娃娃相处的经历,对于这种不讲道理,不听劝解还异常莽撞、爱哭,娇气的生灵一直保持着十足的距离。何况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对待小孩子很有耐心的人。柳长老收徒也一定会等到徒弟有独立生活的本事以后。所以她打心底里佩服越长歌的耐心。那个女人分明不是个很慢的性子,但却能够容忍这些小东西每日的拖拉和为非作歹。此时一群可怜的孩子被压迫在书桌前认字。柳寻芹抱着双臂,坐在旁边看着,时不时纠正一下她们过于离谱的笔画。一百零八在其中小心翼翼地抬头,委屈地渗出来眼泪:“柳长老,要,出去玩。”柳寻芹垂眸冷冰冰道:“写完再去。”孩子不乐意了,坐在板凳上扭来扭去,甚至还将笔丢掉,企图哭起来和她抗议。一根银针在空中破出。随着一声锐鸣,倏地射在门上,钉入半身。一百零八的鼻涕和眼泪顿时僵在了脸上,甚至不敢肆意流淌。“娇惰软弱。等你走出了太初境才知道是多么无用的质量。”“再哭,那根针会换一处门钉着,”柳寻芹淡声说:“譬如你的脑门。”大师姐从未如此轻松过。她今日晨起,往外头一瞧……满山遍野无拘束的小师妹们全部被收拢于屋内。没人玩水,没人上树,没人迭罗汉,也没人来折腾年迈羸弱的她。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黄钟峰的大师姐心情好到甚至哼起了一首小调子,她走过一间窗前,从若隐若现的缝隙中,瞧见了柳长老冷漠和愈发不耐的脸。果不其然,看起来医仙很是头疼啊。叶梦期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又晃过越长歌的窗前,顺便一瞥。那个女人正双眼朦胧地支着下巴,困得连打了几个暧昧缠绵的呵欠。她一只手拿着个笔杆子,正批着灵素峰上下大小的事,似乎还在围着那几两药算来算去。灵素峰的事多得很。半点不像她峰上打碎个碗摔掉个盆这种小事……除了大师姐应当无人在意了,记不记得,有没有这回事并不要紧。只要每天晚上清点时徒儿们没跑丢就好。而灵素峰事多得很。每日来灵素峰拿丹药的受伤弟子,远道而来求医的伤员,一一记录在册,井井有条。里头还夹杂着她徒儿们手写的药方,越长歌哪会看这个,她只能选择相信名师出高徒。还有浩如烟海的药材支出与收购,天哪,她们一天就得用这么多种!越长歌双睫微垂,自言自语道:“半斤八两,半斤八两。十六两为一斤…一两为十钱……那么三钱该是……”她有些烦恼地蹙眉。目光落到自己的纤纤玉手上,仿佛在掐指算卦,直到她老人家摆弄了半晌,似乎也摆弄得不是很明白。最后黄钟峰峰主痛苦地咬紧了下唇,她沉默片刻,起了身,似乎是想问问怎么算。大师姐轻笑了一声,师尊她从未管过账。平时都是丢给自己算的。“叶梦期?”此时柳长老已不在屋内,从里头走了出来,她似乎想要将还没走太远的大师姐唤了回来,嘱托她帮忙看着一会儿。“小叶子,别走。”另一边传来师尊的呼唤,越长歌捏着个账本盈盈望向她,仿佛捉住了救命的稻草。叶梦期左右看去,她感觉自己像块砖,而两边都需要砌墙。“小叶”她一手止住越长歌的趋势,“您问柳长老,我去看看那群小崽子,这样正好。”叶梦期毅然地将时光留给了她们俩,转身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