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半公里长的马队缓缓行进了。为首那匹马上坐着的便是朝鲜二王子李德旭。
这让于可远和张居正极为震惊。
以往其他朝贡国朝贺恨不得将国内所有拿得出手的珍贵物品显摆出来,而如今的马队却朴素得不行,甚至连象征着朝鲜王国的旗帜也没有。
于可远问张居正朝鲜近些年很不景气吗?
“前些年应该不错,最近是有些困难的,但再困难,也不至于这样。”
像是哪个深山老林出来的强盗团。
除了这迷惑人的车队行进速度变慢之外,后面那个看着很像棺椁的马车也太显眼一些,难道就不能装得像样一些?
这会儿,朝鲜王国的一个头戴高帽的家伙冲上前来,拿出那种只有王族出场时才使用的低沉的强调,恭敬地宣布:朝鲜王携朝鲜二王子到。
于是,车队停下。
二王子李德旭跳下马,缓缓朝着二人前来。
“原来是他……”
张居正的老朋友,他们曾一起在东流学院读过几年书。压根儿不是什么李旭德,是李德旭,他是朝鲜二王子。
于可远问他能不能确定。
真是个傻问题。
张居正那过目不忘的本事,怎么可能会认错人?
听到张居正对这位二王子有所了解,于可远既高兴又担忧。
很明显,二王子对朝局的了解要超乎二人的想象。他隐姓埋名来明朝学习,为的恐怕不仅仅是知识,应该是在组建自己的关系网,为将来继承朝鲜王位做准备。
否则,驿站那样重要的位置,不可能混迹进去这样一个细作。
只从驿站这件事来看,二王子的手段显然比四王子更高明。
于可远故作深沉,似乎松了口气,“这样或许会更好?”
“未必。”张居正摇摇头,“他人很怪,你一会就见识了。”
怪?
能有多怪呢?
“或许,我们应该把翰林院那套磨笔头的本事拿起来了。”张居正若有所思地道。
有些翰林院的大学士真是些擅长陈腔滥调的行家,他们能一直就一件事情说上一宿。他们真能,除非有人打断。
李德旭缓缓走向二人。
或许是早有安排,李德旭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
城门口,只有张居正、于可远和李德旭三人。
“竟然是你!”
张居正再次表现得震惊,当然这完全是装出来的。
李德旭显然也震惊,“原来是张先生?您是赵大人的门生吗?”
似乎想起东流书院正是心学四宗之一,而赵贞吉是心学泰斗,这样的推论完全是合乎常理的。
“我与赵大人是故交,但此次我并不代表赵大人来。”
张居正朝着城门做了个请的姿势,“我在城内一家酒馆做了布置,专等你呢。”
李德旭并未踏步,沉吟了好一会,忽然呻吟着,悲怆和泪水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了。
“父王伤寒严重,薨在半路了。”他竟有一副让人意想不到的可怜模样。
“嗯,德旭。”似乎这样称呼,能拉近彼此的关系,张居正握住李德旭的双手,慎重地回答,虽然还是一副官僚架势,“事情已然发生,我谨代表我自己,向你表达慰问和遗憾。”
李德旭似乎并不想听到这些无关痛痒的话,“是进入大明第二日薨的。”
他着重强调了第二日。
也就是说,他在强调朝鲜王确实死在了大明国境。
张居正和于可远对视了一眼。
这是棋局的第一步。
是战斗中的第一声呐喊。
是开局的起手。
于可远在想,李德旭这番话很难不令人想到冒犯二字,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他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讲价的筹码?
这样讲话,明显是有诉求的。
于可远敏锐地察觉到。
如果不是的话,何必摆出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在这种场合下,讲出自己父王薨逝怎么看都不妥。可惜正常表达诉求的渠道,都已经被驿站那件事破坏,他不仅想平息驿站的事情,借着朝鲜王身死,他还想谋取更大的利益。
连死人都能如此坦然地利用,王家无情,果然如此。若他是为国谋利,当是贤王,若是为自己谋利,朝鲜王国将迎来他们的大衰退。
……
李德旭——也许今后最好还是叫他朝鲜二王子吧——将车队停在了城外,接受士兵层层盘查和确认身份后,张居正和于可远领着他,坐上了一辆小马车,前往那家酒馆。
几乎是南直隶最棒的一家酒馆。
“啊,张先生。”
这一路,李德旭似乎卸下了伪装,或者戴上了新的面具,在马车里亲切地招呼着二人。
于可远都快忘掉刚见面时那副哭啼啼的样子。
“能遇到故交,我真是高兴啊。”
真的啊,怎么说呢,为张居正和于可远的接待感到高兴吗?
堂堂二王子,被这番冷遇,连一个以朝廷名义的官员都没有,他真的开心吗?
“二王子。”张居正改了口,朝着他虚行了一礼,“这位是于可远,在东流学院上学,现师承高拱高阁老,是此次四宗会讲,东流学院的辩讲人之一。”
张居正介绍了于可远,然后大家下了马车,往定好的酒馆进。
进了包房,李德旭问道:“抱歉,张先生,您刚刚说什么?他是高阁老的弟子?”
“是的。”
于可远淡淡瞥了眼张居正,没有多言。
“这真是……一段妙缘!我们的车队本想着去北京,半路被司礼监密信告知,来南直隶寻赵贞吉赵大人,信上还说,高阁老也在这里……于先生,您是代表阁老而来吗?”
于可远抿着嘴,正要开口,话却被李德旭抢走。
“听起来像是弟子为老师打探虚实的。”李德旭乐呵呵地说,而张居正的眉头已经挑到头发里去了。
“但相反的是。”张居正以同样的语调说下去,“可远与我一样,并不代表朝廷的意思,只是想先和二王子谈一谈驿站的事。”
李德旭嘴角一抽,仍是乐呵呵的语气,“虽然如此,但你们仍是能够决定一切方向的,不是吗?”
张居正沉吟了一会,“算不上一切吧。”
得到张居正的肯定,李德旭坐在了椅子上。
接着,张居正先是表达了对朝鲜王的哀思,又祝贺李德旭即将成为新的朝鲜王。
“多谢。”
李德旭说,“不过这并不容易。老四留下很多烂摊子,最重要的是得到宗主国的支持……您也知道,因为驿站这件事,还有父王忽然薨逝,我们的关系……有些微妙。”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加上一句,“但你们过得似乎也不太如意,严党把持朝政多年,如今终于倒下,待处理的问题仍然很多,尤其蒙古蠢蠢欲动……哎,我们都很艰难。”
说着朝于可远温和地一笑。
这是暗示吧?
于可远决定什么都不说。
于是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张先生,于先生,当然我是很高兴见到你们的,不过你们把我半路拦到酒馆,虽然不代表朝廷,驿站那件事却与朝廷密切相关……总不能是纯粹的叙旧和了解情况吧?还是有什么事特地要谈?因为我确实需要找高阁老和赵大人谈一谈,如何善后我父王的身后事。”
又一个暗示?
于可远告诉他,朝鲜王突然薨逝,追溯其源头,还是因为二王子和四王子在驿站下毒算计世子。
于可远同时问他,作为朝贡国,这样的行为是否触碰了宗主国的底线?是否可能会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争?
李德旭并不否认,点点头。
李德旭回答说:“这些事,我深感其然,并万分抱歉。父王得知这件事,便立刻下令处死了四弟……我与他虽然有政见上的不和,却也不愿他受此磨难,但总要给大明一个交代……如今罪魁祸首已死,痛定思痛,我深知不该在事先察觉到这件事的情况下隔岸观火,我本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这招儿确实厉害。
先将主要罪责推给四王子,再将自己的罪责降低到最小,说得好像自己根本没什么错,完全是明朝过于敏感和暴虐了……
于可远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让他意识到自己推波助澜和借着世子斗倒政敌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怎么说呢,事实上这是极度令人难堪的,若李德旭肚量少小,恐怕会直接掀桌子走人。
李德旭再次点头,“确实,看来我的反思还是不够的。真相怎么可能是被压制的呢?早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天。”
又是一个暗示。
甚至是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