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盲(24)

春天的温度还是令人感到微微发寒。

不过, 第一区位处于中低纬度,等到太阳升起来悬在天上时,有山水的地方就是一派日暖花开、春光融融的景象。

别墅依山傍水, 昨天晚来风急,落了半夜春雨,天亮后雨痕蒸干了, 只剩下树叶上的早露和山林里泉水叮咚。

天气预报显示今天没有雨。

适合更换别墅花园里已经落了的花,栽上新的品种。

合格的管家型机器人, 应当考虑到这方面。

他在此前, 只是一个毫无生活情趣、沉浸在机械性地杀戮之中的异种。

一号并不了解花卉,他仅仅是根据上一任智能管家的程序,向花卉农场订购了新的花苗,准备移栽到花园里。

在电话对面问他这次需要些什么花时, 一号下意识回答:“波斯菊。”

他只知道这种花的名字。

当时一号的影子藏在一个孩童身上, 辛禾雪对他说, 波斯菊的花瓣都是偶数, 八瓣。

虽然这不是那种他需要铭记下来的组织命令, 但是一号还是记住了。

那是一号第一次见到辛禾雪, 在第六区西城的医院里。

他只是奉组织的命令,给裴氏在西城的药厂制造了一场火灾,是否能够成功伤到裴氏继承人,组织没有要求,他要做的,是在之后潜入第六区,以待命令。

一直等待到裘远让他破坏裴氏继承人的飞行器。

虽然裘远不是火种组织的领导者, 但是他相当于火种组织的盟友, 因此, 一号需要执行他的命令。

他捣毁了飞行器的刹停装置。

一号把植株栽进小土坑里。

波斯菊的花期很长,农场那边告诉他这是五六月就能开花的早生品种。

“在种花吗?”

青年温润的声音。

一号回过头。

辛禾雪的身体不好,在阳光灿烂得寻常人能穿薄外套的时候,他还得穿上风衣棉服,里面是杏色的薄款高领毛衣。

即便如此,他露出在外的细瘦指节还是发白。

一号定定地盯着他,迟钝回答:“嗯。”

辛禾雪上前,那些还都只是未开花的植株,“波斯菊?”

一号再次点头。

波斯菊因为繁殖力和适应力强,又被称为宇宙之花,辛禾雪对它们很熟悉。

这是他的母星,a星系b3081号小行星的球花。

在他的宫殿外,曾经很大一片都是这样的花。

因为隐约的怀念情绪,辛禾雪脸上浮现极浅极淡的温柔,“你知道波斯菊的传说吗?”

一号可以利用仿生人的程序进行检索,尽管如此,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摇了摇头。

辛禾雪平淡地讲述道:“传说中波斯菊国王的小女儿受到诅咒,她会永生永世孤独,这个诅咒太强大,王国里没有人能够破除。因此波斯菊公主独自一人在城堡中度过了很久,她总是形只影单,经常深夜坐在秋千上哭泣。”

辛禾雪记得故事的开头,也记得这个传说俗套的结局,“一个远方而来的骑士,路过了波斯菊公主的城堡,骑士和公主一见钟情,在爱情降临的时候,诅咒最终破除了。”

这是一个相当古老的传说,在他母星的星际时代,老到已经不能说是老掉牙的程度了。

不过由于延续下来的传统,波斯菊仍旧被视为是情人之花,作为独特的意象出现在各种情诗里。

辛禾雪上前,他离一号很近,“你先别动,可以吗?”

一号听话地丝毫不动弹。

青年凑前拉近了距离,身上夹带着浅淡的冷香,轻轻环住了一号。

在一号发愣的时候,白皙的手指按在仿生人脖子后方的骨节处,芯片弹了出来。

仿生人的眼睛丧失光亮般黯淡下去,进入了半关机状态。

辛禾雪删去了芯片记忆区域里有关那一晚的记录。

昏迷得太丢人了,记忆影像不能留下。

他抿住唇,在事情解决之后重新把芯片复归原位。

K看着小猫难为情地删掉了黑历史。

他喜欢记录宿主的工作过程,为此,K有一个加密的文件夹,里面都是有关辛禾雪的照片和录像,但是只有这一次的影像,K没有记录下来任何信息,看到辛禾雪将仿生人记忆芯片里的内容删掉,K甚至松了一口气。

重新装载到记忆芯片的仿生人卡顿了一下。

辛禾雪道:“你可以继续完成你的工作了。”

一号:“是。”

一号不能说,辛禾雪删去了仿生人芯片中的一段记忆,这是不起效果的。

仿生人的躯干不记得,可是异种切割者仍然记得很清楚。

花园外有人前来。

Alpha温和地打招呼,灰色义眼看向他,“今天的天气很好。”

辛禾雪垂了垂视线,礼貌回应,“是的。可是,席先生你的工作应该很忙吧?实在不用每天都到我这里来看望……”

席正青绕过花坛,走进来,“今天是周六,虽然席氏的事务繁忙,但就算是继承人,也有享受周末的权利吧?”

他继续戏谑地问:“还是说,我在你眼里是个工作狂?”

辛禾雪摇头,无奈道:“席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席正青询问:“你觉得我很烦吗?每天不请自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辛禾雪回答:“不,没有。”

席正青仿佛因为他这个回答很是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些依赖地看着他,“我很担心没有控制好距离而打扰到你,我很少朋友,希望你不会被我的过度热情吓到。”

辛禾雪错落视线,没有和席正青对视,良久,他才轻声道:“我没有朋友。因为从前高中的一些经历,我也很难再和别人建立这样的亲密关系。我习惯了孤独,所以与人交往的时候,我的态度可能比较冷淡,但并不是针对你。”

青年这样坦诚地剖白时,乌黑眼睫轻轻发颤,日光下肌肤白得近乎透明。

他的话语中有着未尽之意。

尽管辛禾雪没有就高中的经历进行详述,席正青却是调查过的,对方因为脸盲的原因,在第六区上高中的时候曾经经受过校园暴力,因此现在还有轻微的社交焦虑障碍,在成为人群焦点时,会下意识产生过度的恐慌反应。

辛禾雪掀起视线,他的眸色是较浅淡的黑,太阳下格外清亮。

“我并没有认为是打扰,我只是还不太习惯。”辛禾雪思虑了一会儿,“或许,我可以叫你正青吗?这样会不会拉近距离,让你好受一些?”

【席正青爱意值+3】

席正青笑起来,“当然可以,除了我的家人,还没有人这样叫我,我很高兴。”

辛禾雪的心很软。

席正青是了解的,在他每天雷打不动地拜访和陪伴,通讯器上保持频率不高不低的问候,辛禾雪的态度明显有所软化。

他对待青年有相当充足的耐心。

席正青等着对方在完全信任他之后,像猫一样向他袒露柔软的肚腹。

不论是对着裴光济才有的格外温柔的一面,还是恶劣得抬脚踩住Alpha事物的一面,席正青都很喜欢。

他想要拥有辛禾雪的全部。

【席正青爱意值+2】

辛禾雪弯弯眼,眼型弧度有着猫科动物的狡黠和敏锐。

席正青没有发觉自己越主动,越是一步步踏入狮子猫的捕猎陷阱里。

他热情地发出邀请,“你想要出去走走吗?可以只在南城,我今天开了车。”

跨区的较长路程,席正青会倾向于飞行器,时间充裕的时候也会选择传统的车辆,当然,仅仅是在第一区的南城范围,传统汽车就已经足够了。

辛禾雪犹豫了一下,“我……我不常出门,不知道该去哪里。”

席正青当然已经计划好,“我知道南城有家不错的餐厅,一起去吃个午饭?之后可以漫无目的地在城中心走一走,这样消磨时间也不错,不至于浪费了春天的太阳。”

盛情难却,辛禾雪道:“好。”

………

席正青做饭不怎么好吃,但是选餐厅却是格外有眼光。

他有特别留意过辛禾雪的口味,发觉青年显然更属意古文明的中餐,因此今天选择了一家中餐的私房菜餐馆。

在午餐结束后,席正青接听了一个电话。

是他的外甥席小德。

接听完电话后,席正青略带歉意地对辛禾雪道:“我忘了要给外甥买文具,你介意待会儿逛的时候去文具城看看吗?”

辛禾雪欣然答应,“可以啊,反正也是随便逛逛,去哪里都没关系。”

附近有一家规模较大的文具城,很多学生都会到那里选购文具。

两个人在一群青少年当中显得有些突兀,因为出众的外表,频频吸引目光。

辛禾雪在油画棒的货架上停了停脚步,席正青问:“你喜欢画画?”

辛禾雪摇头,他指向包装童趣的油画棒,“小孩子应该会喜欢吧?我想送给你的外甥当做礼物,虽然还没有见过他。”

席正青笑起来,“不,他认识你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第六区西城的医院里,他当时去探望小同学,带了花,遇见你了。”

辛禾雪拿起那盒油画棒,“那他会喜欢这个礼物吗?”

席正青:“会的,有机会我带他一起出来玩。”

辛禾雪:“嗯。”

席正青和他并排慢慢逛着文具店。

相比较而言,席家的家庭内部关系比裴裘两家要和睦得多,不像裴家一样私生子遍地走,也不像裘家那样血脉相连的亲人冷淡得仿若仇人。

席家是最和谐最注重家庭和睦的,夫妻恩爱,子女关系还算融洽,因此席正青对待家族里的小辈也给到了长辈应有的关爱。

席小德需要一套尺子、新的按动铅笔和橡皮。

在挑选橡皮的时候,席正青忽而道:“我记得上学的时候听说过,把喜欢的人名字写在橡皮上,一直坚持到用完整块橡皮,单相思的人会得愿以偿,心意相通者长长久久。”

席正青在说到“喜欢的人”时,浅灰眼瞳认真地看着辛禾雪。

情意仿佛昭然若揭,又克制地因为朋友的身份,收回视线。

辛禾雪牵了牵唇角,在席正青没注意到的时候瞥了对方一眼,“是吗?”

看来席正青转变策略,开始走纯爱道路了?

席正青:“不过都是学生时代才会有的情思而已。”

席正青在学生时代是标准的天才学生,对这些从来不多加关注,这是他从席小德那里听来的。

他的外甥每次都在橡皮上写小美,每半学期丢一块橡皮。

后来又再逛了一圈,干脆在外面吃了晚餐,席正青送辛禾雪回去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从车里出来,空气有些冷。

席正青试探地碰了碰辛禾雪的手,“你的手很冰。”

辛禾雪已经习惯了,“是吗?”

席正青面色如常,“刚好我的手比较热,别着凉了,我帮你暖一暖?”

他说得这好像是一个朋友之间小小的帮助。

在辛禾雪没有明确拒绝之后,席正青牵住青年的手,带进自己的风衣口袋里。

Alpha的体温更高,大手和衣服口袋里都是暖融融的。

席正青问:“下个周末你有时间吗?我想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去北城的一个温泉山庄,好吗?没有其他人,只有朋友和朋友。”

席正青的朋友……左永言和裘远?

辛禾雪微笑,“好啊。”

席正青再看了看他,道别,“那我到时候早上来接你。”

夜露深重,树影婆娑。

席正青往外面走时,下意识地将手插进黑色风衣外套的兜里。

硬韧的触感。

他蓦然顿住脚步,将风衣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是一块橡皮。

拆封了透明袋,但是裹住橡皮本体的外壳还没有拆掉。

席正青购买的文具都放在车里。

刚刚牵手的时候……

辛禾雪?

他的心跳好像一下子快起来了,尤其是在缓慢地推下一点橡皮的外壳后。

顶上冒出了字迹的一角。

席正青仿佛是刚成年的毛头小子,血脉贲张着,胸腔鼓动的是迟来的、属于年少的心跳。

他慎之又慎地褪掉了橡皮的外壳。

遗憾的是,橡皮上写的并不是他的名字——

“看窗台。”

席正青顺着文字暗示,他回头望向别墅二楼的窗台。

屋内灯光亮着。

屋外月色迢迢。

月光的色泽太温柔,落在辛禾雪身上,皎洁如水。

辛禾雪对他笑,手撑在阳台边,身子微微向前倾,“路上小心。”

声音从春夜的风里送过来,极轻极柔,像是细润的雨,更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

席正青心尖发麻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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