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一场秋风扫过,京城又寂寥了几分。

天上聚了厚厚的云层,俞姝仰着头瞧不见任何一片云,却感觉得到云层下压,仿佛要压到她仰着的脸上一般。

定国公府。

姜蒲拿了毯子过来。

“日头没了风凉了,姨娘还要在院中久坐吗?”

俞姝是要坐的,她要听隔岸冷武阁的声音。

但一天一夜过去了,什么消息都没听到。

姜蒲又劝她回去,“... ...姨娘回去吧,外面要下雨了。”

说话间,两三雨滴落了下来。

俞姝无奈起了身,刚要回到房里,冷武阁传来一阵喧嚣声。

她睁大了那双失明的眼睛,“是五爷回来了?!”

姜蒲不如她耳朵聪灵,仔细分辨了一下才听出些许,“好像是。”

俞姝一颗心在那隔岸的喧闹中,高高悬了起来——

那五爷是自己回来的,还是抓了她哥哥回来的?!

但隔得太远,她想分辨得如此清楚,也分辨不出。

而冷武阁是外院,也不是她一个内院姬妾能去的。

厚重云层中的雨点落得密了起来,叮叮咚咚地砸在人脸上,冰凉。

俞姝站在廊下,被雨滴声掩住,隔岸的情况更是被淹没分辨不清。

定国公府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因着俞姝道自己是山西人,灶上专门调了擅晋菜的厨子。

但这一桌子菜上来,俞姝却连动一动筷子的心情都没有。

她强迫自己吃了几口,免得哥哥还没被那詹司柏怎样,她先撑不住遭了罪。

以眼下的情形看,那五爷今晚也未必回后院,他不回后院,她更没机会探知什么。

俞姝从没有那天似今天一般,盼着他快快回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念头够重,竹桥的方向上有了声音,那五爷竟然回来了。

这下俞姝更吃不下饭了。

她不敢贸然过去,想等周嬷嬷派人来,请她过去。

但周嬷嬷也不知怎么回事,迟迟不派人过来。

天完全黑了下来,俞姝在房中彻底坐不住,把心一沉,叫了姜蒲,“给我换身衣裳,去深水轩。”

姜蒲连忙去拿了衣裳。

苗萍彼时正在内室收拾东西,闻言走了过去。

你要给姨娘穿什么?”

姜蒲虽然得俞姝的看重,但还是低于苗萍的三等丫鬟,于是反过来问了她。

“姐姐觉得,姨娘应该穿什么?”

但苗萍并没直说,指了针线上新送来的衣裳。

“你自己挑吧。”她道,“五爷是行兵打仗的人,姨娘还是不要穿得太素净吧?”

姜蒲犹豫了一下,翻开针线上送来的衣裳匣子,就看到了那件红色的褙子。

姜蒲皱了皱眉,“姐姐,这颜色是不是不太对劲?”

“有吗?我没瞧出来。”苗萍眼睛转向了一旁,“天黑了,能瞧出来什么?反正都是夫人赏的料子,错不了。”

她说完继续忙活了。

雨又停了下来,俞姝便催促姜蒲快些,“趁着不下雨了,快点过去。”

姜蒲不好再耽搁,拿了那件红色褙子给俞姝换上,一路扶着她去了深水轩。

五爷在深水轩的书房吩咐事,俞姝如常去了正房等待。

她将正房的窗户推开些许,恰好能听见些许书房的声音。

那五爷声音沉得厉害,先是吩咐了开城门的事项,还安排人继续在京里搜查她。

俞姝垂着眸子,去听他如何让人把京城翻上一遍,也要把她找出来。

等他吩咐完这桩事,下面的人走了,书房陷入了寂静的状态。

俞姝没听到关键,但细品他的态度,似乎不那么如愿?

书房。

詹五爷吩咐完事情捏了眉心。

他眼前不由地浮现出那天在棘水前的情形。

只差一步,就差一步他便能抓到俞厉了。

抓了俞厉,袁王就要动摇。

四王造反,他虽然能勉力抗衡,但双拳难敌四手。

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就这么放过,实在让人意难平。

他虽然一箭射穿了俞厉肩膀,也不能保证俞厉确实会重伤而亡。

詹司柏抿着嘴坐在书房里半晌,只觉房中闷得厉害,起身向外而去。

外面云层厚重压着,也未见清爽。

詹司柏转身去了正房,准备换件衣裳松快几分。

男人沉着脸进了房中,正低头去解手腕箭袖上的系带。

听到了内室窗下的声音。

“五爷回来了。”

詹司柏都不晓得她何时来的。

但她难得跟他开口说话,他稍稍和缓了

些神态,应了她一声。

他将袖口的系带解了,走了过去。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本想让她今晚回去,不必在此等候了。

他实在没心思。

可他还没开口,在房中的孤灯下,瞧见了她今日的衣衫。

往日那些衣衫虽然多半不合身,但没什么不对之处。

今日却不一样了。

灯影落在她身上,詹司柏瞧得清楚,她竟然穿了一件正红色的褙子。

衣衫将人衬得鲜亮,可他却瞬时沉了脸。

“你穿的是什么?”他问她。

俞姝本想着,如何从他嘴里套出哥哥的情形,刚要用一番周嬷嬷教她的“哄人”工夫。

都说这五爷外面瞧着厉害,实则外冷内和。

她想不论是真是假,只要能让她套出哥哥的消息就行。

可她还没开口,那“本性和软”的五爷却冷冰冰地问了她这么一句。

俞姝着实顿了一下。

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摸了摸自己的衣裳,试着回答他。

“婢妾穿了夫人赏的新衣?”

她实在是不知道穿的什么衣裳。

今日来的急,姜蒲也没有跟她说一声。

谁料这话一出,那五爷冷笑了出声。

“我只当你是个规矩人,没想到胆子大得很,竟敢推到夫人身上。”

俞姝惊疑,“婢妾... ...如何推给夫人?”

她问过去,詹司柏本不欲纠缠此事,可在她这句里,没忍住冷哼一声。

“夫人难道会让你穿正红?!”

“正红?”俞姝茫然地“看”着身上的衣裳。

那五爷却在烛影下,莫名将她与那俞厉的相貌重合在了一起。

他彻底沉了脸。

“你一个妾室穿了正室的衣裳,还推到正室身上来。你到底是何居心?”

俞姝在这话里,摸了摸身上光滑细腻的绸缎料子。

那料子是极好的,比前些日穿的都柔软合身又和暖... ...可惜,不是她一个小妾能穿的衣裳。

俞姝只想笑,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穿上了逾矩的正红,谁让她是个瞎子呢?

她默然。

那五爷却没有再给她任何耐心。

“脱了这身衣裳,回去!”

他用冷厉极了的目光看着她。

俞姝二话没说,解开了褙子的系带。

衣裳褪下,秋日里的冷冽之气渗上了身。

俞姝转身摸索着出了门。

外面的风更冷,空气里还有刚下过雨的潮湿。

冷意混着潮湿,仿佛将人泡在冰水里一样。

姜蒲闻声跑了过来。

她一眼瞧见自家姨娘身上的褙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件偏薄的交领上襦。

风一吹,袖子裹满了秋风。

姜蒲惊讶极了,“姨娘这是?”

俞姝垂着眼帘问她,“今日给我穿的,是哪件衣裳?”

“是针线上刚送来的新衣,一件红色的褙子。”

“正红色吗?”

姜蒲意识到了什么,“瞧着有点像,但奴婢以为是夫人赏的衣裳,断不会出错,所以才... ...”

她没有说下去,俞姝也摆了手。

是谁送来的已经不重要了。

她这个定国公的小妾,明里“受宠”,实则被群狼环伺。

但她无所谓。

反而从那五爷今日烦躁阴郁的心情中,瞧出来了什么。

他定然没有抓到她哥哥吧?

不然怎会如此恼怒,以至于迁怒与她?

俞姝轻轻笑了一声,在姜蒲投来的目光里淡淡道。

“没事,回去吧。”

... ...

詹司柏换了衣裳去了冷武阁,整整忙了一晚上。

后半夜才在冷武阁小憩了一阵,一早又去上了朝。

朝上,所有人都偷偷看他,却又不敢说什么。

反而有些人上前宽慰,“俞厉此人狡猾奸诈,国公爷在明他在暗,难免有被他钻了空子的时候。国公爷不必自责。”

皇上也道是,“万般皆是命,说明俞厉命不该亡于京城,袁王也没那么容易失去大将。朕都看开了。”

可詹五爷越是听到这样的安慰之语,越是心情阴郁。

他烦闷地回了深水轩,刚一坐定,谁料就看到了从他的妾身上脱下来的褙子。

那正红色刺得人眼难受,詹司柏盯着那衣裳不知多久,在某一瞬,一把扫落了茶几上的茶盅。

茶盅砰得摔在了地上,登时碎了一地,刚沏好的热茶泼了出来,多半都泼到了那褙子上。

詹司柏阴沉着脸,叫了文泽,“拿出去烧了。”

文泽连忙拿起那褙子。

水珠滴滴答答地从褙子上落下来。

这也没什么不同寻常,可谁想到,那些水珠落在地上,竟然在地板上洇开一片红色。

而被茶

水泼到的衣料上,在水洇开口,渐渐露出正红色下的桃红来。

文泽顿了一下,而那脸色阴沉的詹五爷也愣住了。

他看着那些滴落的红色水珠,半晌,吩咐了文泽。

“把衣裳扔进一旁的水盆里。”

文泽照办。

只一瞬,水盆清澈的水透透彻彻地变成了红色,近乎血一样的颜色。

詹司柏定定看了半晌,冷笑出了声来。

竟然有人给这件本没什么问题的衣裳,强行上了颜色。

是料定他厌恶妾室逾矩,故意为之吗?

詹司柏收了笑意,心下冷的厉害,茶几在他掌下发出颤声。

但旋即,他想到了他那妾。

他那眼盲的妾,在他的呵斥下,完全不知如何替自己解释。

她只默默地褪了这件出了问题的衣裳,穿着单薄的上襦,在这阴雨的秋日里离开了。

就那么走了... ...

詹司柏不由朝着浅雨汀的方向看了过去,只是隔着定国公府大大小小的院落,他什么都看不见。

就如她一个盲女,也无法看到自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一样。

他嘴角扯成一条平直的线。

半晌,沉声吩咐了文泽。

“去查清楚,这衣裳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泽敛神领命,“是。”

... ...

当天去冷武阁理事的路上,詹司柏瞧到了沿河的浅雨汀。

浅雨汀门前没人,只有风里刮着的雨丝打湿了门前的青砖。

詹司柏顿住脚步,目光又在那门前停留了几息,才离开。

不过他在冷武阁没有停留很久就回了深水轩。

天已经黑了,他坐在书房翻看堆积的战事折子。

他有些分神,翻了几个就放到了一旁。

文泽过来上茶,见自家五爷反复揉着眉心,但目光时不时外面瞧上一眼。

文泽也向外瞧了一眼,但什么都没瞧见。

他又转回来瞧自家五爷。

五爷清了一下嗓子,刚要说什么,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詹司柏向外看去,一个清瘦的身影比平日晚了些时候,终是来了。

他在看见那人的瞬间,默默提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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