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龙吐水?”如因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什么?”
皇帝回头看她一眼,唇角噙着笑没搭话,只带着她一路往太和殿的月台走。走到月台下皇帝顿了脚步,转身示意如因朝前看。
汉白玉的台基上环绕排列着一排工整的石刻小兽,它们头上两角,都张着口,口里各有一道水流喷出。喷珠吐玉,水花晶莹,蔚为壮观。
如因看的有点傻了眼,皇帝乐不可支,靠近了低声给她解释:“这叫‘螭首’,此景为螭首散水,宫里头的人又叫千龙吐水。像刚才这种来势汹汹的雨,下过之后往往会积不少的水,三大殿的月台上都有螭首,作用就是排水,防止月台上头积水太多。”
“可真是……”如因觉得震撼,“真是壮观。”
皇帝挑着眉看她:“怎么样,春掌柜,朕这宅子比你们春家如何?”
如因都磕巴了:“您、您可真会说笑。您这可是皇宫呐,奴才那是什么,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罢了。您这样说,奴才真受不起。”
皇帝打小儿从宫里头长大,因为肩负重担,也没怎么出去过,算起来,就十年前下了趟江南,还险些在春家丧了命。
闲闲倒是跟着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出去过几趟,玩儿的乐不思蜀,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头也是真的羡慕。
在皇帝眼里,如因的好奇和惊讶成了他心中某些地方的催化剂,诱使着他心里一些被故意压抑的地方生出嫩芽,逐渐茁壮。
皇帝急于想跟如因分享,像跟铁磁炫耀家里头宝贝的半大小伙儿一样,扇骨朝北边点了一圈儿,声儿很豪迈:“宫里头地方大,景儿也多。你在外头见不着,往后进宫,朕带你挨个瞧。”
如因抿着唇娇笑着望他,知道自己的饵已经起了效,眼前这尾金龙就快要上钩。
地上都是水痕,夕阳薄暮,螭首吐出的水柱迸散出些细细密密的薄雾,皇帝就像站在一地的碎金中间,金色的光勾勒出利落的脸部线条,一双眸子又黑又亮,笑意吟吟。
如因心里又觉得愧疚不忍,这样霁风朗月的一个人,高高在上不惹凡尘,却被自己使着心计耍弄,拉他坠入泥淖,真是令她良心难安。
唉,无解,无法,无奈。
世上万事,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呢。
常旺猫在皇帝身后跟季全对视一眼。两个御前最贴身的太监最是火眼金睛,两个人心里头大震,眼神一对,心里头就已经有了一杆秤。
如因移开视线,重新看向那些勤奋的小兽,笑着应一声:“多谢主子爷垂怜。”
皇帝见她眉眼柔软,还想张口说些什么,身后一声苍老遒劲的声音中气十足:“臣给万岁爷请安,万岁吉祥。”
皇帝转身,如因也跟着看过去。是个发须皆白的老人家,一袭蓝色官服,白色胡须垂摆在白鹇补子上,精神矍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单瞧着眼睛丝毫瞧不出上了年纪。
老人家提一柄木箱,箱子是乌木的,已经油黑发亮,看得出已经历经了不少年岁。
皇帝颜色和悦:“快免礼。”
白鹇补子是五品文官,能这个年纪在宫内行走,还能让皇帝如此对待,如因心里有了答案。
她屈膝颔首,恭恭敬敬:“小人给沈院判请安,老大人吉祥。”
沈谦不知道如因是谁,只看她一身宫外头寻常的褂子,不像是宫里的宫女,又跟在皇帝身边,一时拿不定主意。
如因再拜:“小人苏州洪鄂春氏,今日有幸得见老大人。”
沈谦了然,捋捋胡须:“原是春掌柜,失敬。”他客气恭维两句,“春掌柜生意做得好,拙荆与儿媳常提及掌柜家的衣裳。”
“是小人荣幸,”如因回的得体,“不过些许谋生之计,不值一提。”
皇帝和煦:“院判今日入宫有事?”
沈谦躬着身子:“回主子爷,臣听闻太上皇后不日回宫,特进宫清点药材,以备太上皇后回宫之用。原本下晌应该出宫,突然下雨,只能等到现在。正巧出来看见万岁爷仪仗在此,所以过来请安。”
皇帝颔首:“院判有心。”他沉声唤常旺,“着人送院判出宫,另传朕口谕,今后凡院判出入宫禁,赐轿,着人仔细伺候。”
沈谦神情愈发谦卑恭敬:“谢主子爷隆恩,只是臣子入宫断没有乘轿的规矩,臣不敢当此。”
皇帝笑着摆手:“院判无需谦让,全当是朕的私心。您老身子康健,皇额涅的身子朕便不用担心。”
皇帝说出这句话,沈谦再没有不从的道理,只得拱拱手:“既如此,臣定当勤勉,谢万岁恩典。”
季全上前打个千儿,接了沈谦手里的药箱,躬身抬手让沈谦搭着自己。
沈谦再拜,视线在如因和皇帝脸上转了两圈,这才转身离开。
在这儿一耽搁,天色已经不早,皇帝沉吟:“原本想去了文渊阁再送你回内务府,这样一来,等你出宫估计天要黑了。既这么……”
如因已经坐了两回御辇,还跟着皇帝看了太和殿的螭首。她做生意这么些年,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皇帝已经容忍至此,这时候就必须以退为进,不然就会显得得寸进尺,自己忘了自己的身份。
如因连忙蹲个福:“奴才自个儿走回内务府,只要主子爷不怪罪奴才踏足三大殿就成。”
皇帝摆摆手:“是朕带你过来的,旁人不敢为难你。”他又看如因潮乎乎的辫子,“你这样……”
如因笑吟吟:“无妨,等回了府用热姜水梳洗梳洗就好。奴才皮糙肉厚的,经得起折腾。”
皇帝眼中有歉疚。
是他一时兴起停了轿在这儿看螭首散水,一耽搁时间晚了,又把如因扔在这儿让她一个人顶着湿漉漉的辫子走回内务府。
如因拜了拜便退下,皇帝看着如因逐渐走远的身影微微眯起了眼睛。
人走远了皇帝才后知后觉——春如因不过一个奴才,他贵为皇帝,什么时候沦落到要心疼一个奴才了?原先拿着逗弄她取乐,变着法的呲哒捉弄她,今儿这是怎么了,活像被人灌了迷魂汤。
皇帝无解,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的歉疚到底是从何而来。他心中似是憋着一口气,有些烦躁的用扇骨刮了刮眉尾,转身上轿:“去文渊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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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春天溜得太快,不过一两场雨,天儿已经一天热过一天。
外头热浪阵阵,如因掀起纱帘走进匠造处,赶紧从怀里拽了帕子擦汗:“我浑身都快湿透了。”
桌上提前预备的茶已经凉了,梅簪拎起茶壶想续些热水,如因已经抢先一步拿了茶杯,一仰脖咕咚咕咚喝干净。
梅簪皱眉:“这是凉茶,姑娘喝的这么急,少不了肚里要难受。让兰隅知道了回去又得念叨我。”
如因随便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的水痕,让梅簪再给她倒一杯热的:“没事儿,我再喝一杯热的,到肚里就都一样了。”
梅簪被她逗得直笑,问如因:“衣裳都送进四执库了?那一套双面绣的牡丹穿蝶……”
如因点头:“我在西耳房挨个清点了一遍,件件儿都好。尤其是那套牡丹穿蝶,是给太上皇后寿宴预备的,我专门仔细又看了一遍。”
梅簪松了口气:“宫里头规矩森严,哪哪儿都有人,更何况四执库不是个能随便进出的地方,我觉得应该没问题。姑娘是不是有些多心?”
如因“嘘”了一声,眼风一下子变凌厉。
梅簪心口一紧,赶紧住了口不敢再说话。
如因低头吹吹热茶,声压得很低,几乎听不太清:“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