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站在勤政亲贤的南窗底下,眉头拧成川字。
外头乌金坠地,只剩最后一线亮光还在挣扎。
屋内静谧,皇帝看着那一线金色一点一点慢慢消退,才回过身看齐松照。
皇帝不用开口,齐松照也明白他心里的煎熬:“太上皇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主子爷睿智,想来也能明白太上皇的苦心。”
皇帝眉间笼着浓浓忧色:“朕今日派去圆明园的三拨人都被皇父给挡了回来,竟是连皇父的面都没见着,就连常旺去也碰了一鼻子灰。魏家叛乱事关国体,兹事体大,即便皇父有心让朕历练,朕心里还是半悬着。”
“您是跟在太上皇身边长大的,太上皇虽严苛,但他心里对您是很信赖的。退位时太上皇就曾同臣私下说过,既已退位,那便退的彻底,他绝不会成为您的掣肘,也绝不会让您伸不开拳脚,”齐松照看着年轻的帝王,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的太上皇,“知子莫若父,您的思虑太上皇一定明白,这才闭门不见人。太上皇这是在告诉您,要您自己决断。”
皇帝负手而立,似在询问,又似在呢喃:“姑丈,朕……可以吗?”
齐松照捋一把胡须:“主子爷是天下万民的主子,是齐汉蒙共同仰赖的巴图鲁【30】,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皇帝没再说话,齐松照也不出声催他。
良久,皇帝重新抬起眼,眼神中的踌躇和挣扎已经消失殆尽,余下的只有为君者的坚定清明与冰冷漠然。
皇帝是人,可皇帝却不能做人。
为君者,尤其是为明君者,既要刮去一身七情六欲,又打碎心中所有柔软牵挂,一路刮骨剜肉,直到一身血肉褪尽,变成钢筋铁骨的一座雕塑,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朕知道该怎么做了。”皇帝说。
皇帝余光一瞥,常旺的身影从窗外一闪而过,急匆匆上了抱厦。接着,常旺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尽管压低音量,可仍能听得出着急和紧张:“启禀主子爷,四执库有事要禀,在外求见。”
皇帝眉毛一挑,声有不悦:“朕倒是有功夫管四执库的差事?你如今当差愈发昏了头,鸡零狗碎的事儿都得来朕面前转悠。”
常旺声音已经开始颤了,硬着头皮:“主子爷教训的是,奴才明儿就去慎刑司自己领板子,只是这件事儿奴才实在不敢定夺。”
常旺小时候就在太上皇身边,自皇帝出生又跟着皇帝。几十年的御前太监了,宫里头里里外外一把揽的总管大太监,能有什么事儿让他难为成这样?
皇帝跟齐松照对视一眼,齐松照也是一脸疑惑。皇帝沉声:“进来,有话就赶紧说。”
常旺猫着腰进来,腿一下子软了,整个人几乎是匍匐在皇帝和齐松照跟前儿,急的就要哭:“回主子爷,掌仪司掌事姑姑在给太上皇后预备的寿宴礼衣里头,发现了一只死了的乌鸦!现下侍卫已经押了四执库总管太监王海庆和春掌柜,就在遵义门外头听候您发落。”
皇帝的火气一下子涌到头顶:“你再说一遍?”
常旺抹了把脸颊上流下来的汗珠,两股战战:“乌鸦是被人用弹弓打死的,裹在礼衣里头,乌糟糟的沾脏了整件儿衣裳。据王海庆说,他说,说……”
皇帝面色阴沉:“说什么?”
“王海庆说,在掌仪司过去取衣裳之前,只有春掌柜一个人进过西耳房……”
皇帝冷笑一声:“常旺,你在宫里多少年了?”
常旺被问的不知所以,战战兢兢回话:“回主子爷,奴才五岁净身进宫,三、三十多年了。”
皇帝一脚踹在常旺的肩膀上:“三十多年了还没长出脑子来?你个狗奴才,心里头算计都敢算到朕头上来了?!朕看你这个总管大太监是做到头了!”
皇帝力气大,常旺反应快,就势歪倒在一边,忍住肩上剧痛又赶紧跪好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如因能进出四执库阖宫上下都知道,再说,礼衣是她费神费力准备的,她有什么理由去自毁差事?赃栽的太不高明,甚至可以称得上愚蠢。
其实这里头的弯绕常旺哪能想不明白,只是这件事儿既事关太上皇后又事关如因,手心手背都是肉,常旺捏不准在皇帝心里到底是那边儿更重要一些,所以才不敢擅自做主,转头把问题抛给皇帝。
齐松照反倒笑起来:“有意思。”
皇帝抬眼看他,齐松照拱手解释:“宫里头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阴私,风平浪静这么些年,如今倒是让臣觉得新鲜。”
皇帝乜着常旺冷笑一声:“朕也觉得新鲜。去,把王海庆和春如因给朕提进来。”
常旺忙不迭退了出去,不多会,卓少烆大踏步进来,右手上还提溜着个太监的衣领,跟拎小鸡仔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如因跟在他们后面,低着头,双臂被掌仪司的嬷嬷钳在身后。
卓少烆把王海庆扔在皇帝面前,如因也被嬷嬷一推,膝盖一软跪下。
这是如因第一次进养心殿,殿内比外面要清凉些,弥散着淡淡的龙涎香气,跟皇帝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王海庆已经浑身抖如筛糠,朝前爬了两步去够皇帝的靴:“主子爷,奴才是冤枉的,冤枉的!那乌鸦肯定是春掌柜放进去的,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啊!”
皇帝有些恶嫌:“什么也不知道?你这个四执库总管是个摆设不成?”
如因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头依旧低着。皇帝沉了几息,低着声儿唤她:“春如因,你没什么要说的?”
如因终于抬了头,声音不大,却不卑不亢:“回主子爷,这事儿与奴才无关。主子爷睿智,奴才信您一定能明察。”
她一抬脸,皇帝借着明亮的烛火一眼瞧见了她左边脸颊微微的红肿,一股怒气从心头上忽的蹿出,声音猛的厉起来:“谁打了你的脸?!”
齐人重脸面,尤其是姑娘家,就连宫里头调理宫女都有规矩,轻易不能打脸。被打了脸,就意味着颜面尽失,没人拿你当人看,事后是投井还是抹脖都不叫人意外。
旁边的嬷嬷抖了两下,跪下回话:“回主子爷,春掌柜牙尖嘴利,奴才们问一句她能顶回来三句,实在是没规矩,这才逼得奴才们动了手。”
“好,好,”皇帝眼中已尽是杀气,“一个个的,朕瞧着全都要反了天!少烆。”
“奴才在。”
“四执库王海庆失察,四执库上下全部押进慎刑司严加拷问,不许手软。掌仪司精奇嬷嬷犯了规矩,并掌仪司掌事姑姑一道,给朕拉到内务府门前掌嘴二十,以儆效尤。”
嬷嬷一屁股歪在地上,只有王海庆扯着嗓子不住地呼号:“奴才求万岁爷开恩,这事儿分明是春如因做的。整个四执库铁桶一样,只有春如因能随意进出,一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