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大意了。我把你的那本诗稿放在书桌上,本来想第二天帮你找出版社的,但事太多就忘了。那上面不是有你的简介和照片吗?她是很多疑的人。以前都是她出租这套房子,后来我让你过来住,每个月按时给她房租,她也没在意。但看到你的诗稿后就鬼使神差地过来看了看,看到那件剪破的西装就歇斯底里了。她也挺可怜的,离开我,她就无法生活下去。婚姻就像两个人一起游泳,如果她不会游或者不肯游,你只有拉着她,如果放手了,她就只有淹死,你说我该怎么办。”
香兰低头喝了口汤,轻轻地说:“永远拉着她。”
吃完饭,朱卫国从包里掏出几张照片对香兰说:“这是我们单位几个优秀的小伙子,都单身,你挑一挑,看上谁了,我帮你约他吃饭。”
香兰怒道:“你什么意思?你不用赶我,我保证不会缠着你的。”
朱卫国把她拥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以为我是想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拱手让给别人吗?其实,你和任何人在一起,我都非常嫉妒,但是爱你就要为你好。我认为,爱和喜欢的区别就在于:喜欢是欣赏,是索取,是要从对方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而爱是奉献和给予,是牺牲,是为了对方心甘情愿的付出。但爱一个人,并不一定就能和他在一起。感情是很无可奈何的事。我和你说过我的那个战友刘芳,前几年离婚了,她丈夫是香港人,给了她一笔钱。去年,她孩子来北京上学了,她也就过来买了房。这段时间,她情绪不太好,偶尔给我发发信息。她好像得了抑郁症,常想自杀,上个月老去铁轨上晃荡。她说,在死之前,希望能再见我一次。我安慰她,她就哭。”guwo.org 风云小说网
“你当初娶了刘芳多好,你看,你把自己和她都害了吧?我外婆说,一个人做事不要火烧眼扎毛,只图眼前光。我不知道你和你太太的生活是不是幸福,每个人追求的东西不一样,也许你也觉得很幸福,很满足吧。大宝,也许我不会结婚了。做过情人,我才明白当太太有多么不容易。要是不涉及财产和利益,结婚有什么用?还不如同居的好。”
“你看看,小孩子又说瞎话了。这些前卫的观念真是毒害人啊。”
“我结了婚,你该怎么办呢?即使我不爱我的丈夫,我也得尊重婚姻,不能再和你联系。你在那个家,不是把自己给憋死了么?”
“你好了,我就放心了。我么,就这么过呗。人哪能总那么幸福,有一小段幸福时光就应该知足了。香兰,如果我能年轻十岁,我一定敢什么都不要了娶你。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年轻了,如果我现在意气用事地娶了你,你以后也许会感觉不幸福的。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你以后一个人会很孤单,你明白吗?说正事吧,我想给你买个房子,我已经去看过了,明天我带你去看看,如果你喜欢就买下来。但我没多少钱,所以我想了想,还是买个一居吧,我一次性帮你付清,也算是你的嫁妆。你应该找个年轻的小伙子,过上安稳的日子。”
“我不要。”她背过身去,眼里蒙上了一层泪。
“在你面前我总是很自卑。我给不了你未来,也给不了你很好的生活。我早就想给你买房了,但在五环边上买个小一居又怕你看不上,可是我只有这么大能力。你总是什么也不要,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要什么?”
“只要你的爱。”她微笑着落下泪来,翻出一只玉佛递到他手里,“这是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定情信物,这么多年了,他没有一点音信,我也不想去认他了,送给你吧。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你以后想起我的时候,看看这块玉。”
朱卫国只是叹气。看着破陋的屋子和身边这个涕泪涟涟的女人,他的心也蒙上了一层泪,眼睛有些发红。活了大半辈子,都快日薄西山了,怀里才有了这样一个女人,让自己尝到了一点爱的滋味,口齿生香。然而,只能惊鸿一瞥,以后,他还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一刹那的记忆,是要用整个余生去咀嚼的。
香兰送朱卫国到楼下,他用力推了她一把:“你快回去。”
香兰还愣着,朱太太已经走了过来。她短短的头发往后梳着,蓬得很高,但由于打了硬发胶,显得一丝不乱。耳朵上是一对黄澄澄的有拇指宽的金圈耳环,在灯下反着亮亮的光。红色的高领毛衣衬得宽大的白脸盘红彤彤的。
“何香兰,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我们去外面的咖啡厅吧。”她知道难躲此劫。
“你觉得这是光荣的事情吗?还要去咖啡厅,坐下来,喝着咖啡慢慢谈?我可没你那么高雅,也没那个闲工夫,我和你说几句话就走。就在这。”
朱太太抱了抱朱卫国,虽然显得僵硬,但是尽量贴得很紧。她偏着头,轻轻在他耳边说道:“亲爱的,你去车里等我。”她反常而不自然的温柔把朱出国吓得打了个寒噤。“亲爱的,快去啊。”朱太太命令道。他瞅了两人一眼,缓缓地钻进了车里。
朱太太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声调,大度地说:“我今天不和你吵。作为长辈,我只是想劝你几句。你年轻,长得也漂亮,还那么有才华。你的诗我看过,写得挺好的。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你为什么非缠着朱卫国不放呢?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骂你不要脸吧,真是和你写的诗不搭边。看上他当官?我告诉你,他上不去了,刚才我给部长打过电话了。你们要是再这样,我就再闹到中纪委去。看上他的钱?他一辈子老老实实的,不敢捞钱。我真不明白你究竟图什么?我真想劝你一句,你要真是不要脸,非想做小三,还是傍个大款更靠谱。”
香兰低低地说:“我保证以后不走进你们的生活了。他在有些方面还是个孩子,你以后要多疼他。”
“我自己的丈夫我知道怎么疼!还用你来教吗?”朱太太终于发怒了,“你别因为会写几句诗就自视甚高。你这种风尘女人,和小姐有什么大区别?人家小姐拿了钱就完事,不像你们这种人,花了男人的钱,还无耻地破坏别人的家庭。”
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愤怒,香兰只是不住地道着歉。朱太太气急败坏地钻进了车里,渐渐地淡出了她的视野。
一弯下弦月淡淡地挂在天上,在万盏灯火的城市里,显得冷冷清清。
香兰走进被黑暗弄脏的房间。悲哀像黑色的母蜘蛛一样在大脑深处结网。
屋里的灯渐渐暗了下去,黎明慢慢地在窗帘上像蚂蟥一般蠕动,寒气被关在屋里,战栗不已地寻找着可以逃跑出去的门。
一夜未眠,香兰起身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柔弱地笑了笑,锁门上班去了。
13
看房的事因为朱太太一闹就搁浅了下来,不过香兰本也不打算要。“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在这个浮躁不安的年代里,扎根下来本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朱卫国小心翼翼地打过几个电话让她去看房,香兰都推托了。她工作很辛苦,每天需要拜访至少两个客户。城市太大,在公交车上就要耗费好几个小时。但前两个月,她都没有拉到广告,只拿到了一千五百元的底薪。她怪自己口才笨拙,想换个工作,但暂时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唯一给她一点安慰的是,她的诗集就快出版。想起诗集的名字——《忧郁的情人》,她不禁哑然失笑。虽然知道诗集不好卖,但朱卫国还是打算给她印三千册。香兰坚持只印一千册,而且把照片和作者简介都撤了下来。
开完《忧郁的情人》新书研讨会的第三天下午,朱卫国接到女儿的电话,说她妈晕倒了。朱卫国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只见太太蓬头垢面地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撕碎的书纸撒了一地。朱小苗待在自己房间里没敢出来。
朱太太一看见他,又哭天抢地起来。朱卫国扶她到椅子上坐下来,倒了杯热水。她一把抓起他衣领,哭道:“你不是说过不和她联系了吗?你告诉我,香兰是哪个单位的,我一定要给她领导写信,把她开除了。”他只是低头不语,思索着自己在哪又露了马脚,上次在香兰楼下被太太抓住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太太一直哭着说要给香兰领导写信,要去她单位发传单,要让大家都知道她是个“破鞋”。朱卫国一听就烦起来,也顾不得安慰她了,冷冷地说:“你思想能不能进步一点?她没有单位!你以为还是你爸整人那会儿呢?贴个大字报,写个匿名信就让她永世不得翻身了?时代已经变了,现在削尖了脑袋想找个单位都很难找到了。”
“对,是变了。大家都变得不要脸了。她还好意思出本诗集叫《忧郁的情人》,她抢了人家男人,她还光荣了?她忧郁,我还痛苦呢!”
朱卫国不想和她吵。近段时间,只要不加班,他就早早地回家,很多可去可不去的应酬都推掉了。为了挽救婚姻,朱太太也开始简单地做几个菜。晚上,夫妻待在一起,竟无话可说,彼此感觉很陌生。他有时写写材料,没事的时候,就上上网,看看电视。太太无事可做,八点就上床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偶尔半夜把朱卫国拉起来,在他面前大哭大闹一回。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哄着,她晚上疯跑出去,他也只得跟着。朱太太终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爱和关注,因此也闹得更加频繁和没有来由。朱卫国不敢懈怠,经太太大张旗鼓地在单位闹了一场,仕途已是没有什么希望,但他担心香兰,太太常扬言要让她身败名裂。虽然香兰没有什么名可以裂的,但是他怕把太太惹恼了,她会找人打香兰。
朱太太每天除了炒股,就是神经质地哭闹,他认为她是太过寂寞了。他动员她出去参加一些活动,傍晚去扭扭秧歌,打打太极什么的,可以认识一些朋友,也好打发时间,但太太不愿意。
“你去看看同学、朋友,散散心吧。你总是一个人在家,没病也得憋出病来。”朱卫国几乎是求她。
“我和她们玩不到一块儿去。”
太太一向不合群。朱卫国只好教她上网打扑克,但她玩了几天就没了兴趣,仍然不免经常哭闹。朱卫国黔驴技穷,很是沮丧。
夫妻间的感情空前地高涨起来,但却走了邪道。如果他在外地出差,必须用当地的座机打电话回家;太太打电话给他,他必须接听;即使在发言,手机也必须开着静音接听,她听见他在开会,心里才踏实;有时实在烦透顶了,她打电话过来,他索性挂掉,她便会一小时内打进几十个电话来,末了还得刨根问底……他无处可逃,只能彼此折磨着,到死方休。
灯光有些暗,朱太太苍老地坐在地上,嘤嘤啜泣,把撕下的书页又捡起来细细地撕一遍。那是香兰的诗集。太太从来不会去书架上拿他的书看,所以他就把诗集放在了书架上。为了不显眼,还特意放在了角落里,但没有想到还是被翻了出来。
“起来吧,地上凉。你别瞎想,其实我后来一直没有见过她,那书还是出版社寄过来的。”
“如果她不是你情人,为什么写个诗集还叫《忧郁的情人》?你说!”太太又开始了新的一轮逼问。
“那是文学,文学需要想象和虚构。要不……要不,你在外面也找个情人吧?我绝对不说半句话。”朱卫国小心翼翼地和太太商量道。
“你怎么这么无耻!”太太气得掐着他的脖子,久久没有放手。
朱卫国好不容易挣脱了,喘着气道:“我也是为你考虑,我不能常陪你,我怕你寂寞。”
“朱卫国,我告诉你,我们生是捆在一块的夫妻,死是绑在一块的鬼。你知道‘夫妻’这两个字怎么写吗?你是被妖精勾走了魂了,说出这种无耻的话。”太太又大哭起来。
“我们离婚吧。这日子怎么过?”婚姻好像一张蜘蛛网,他就是被网住的虫,动弹不得,越挣扎被蛛丝裹得越紧。
太太收住了泪,惊诧地笑道:“离婚?笑话。为了她,你就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抛弃了?什么都不要了?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她还愿意跟着你?”
“和她没关系,只是这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好,离就离。这两套房子我们都过户给朱小苗。你再给我们母子两百万。我们夫妻一场,你总得养我的老吧?”
“你真是发了疯了,我工资卡都在你手上呢。房子都给你,这二十几年的工资也给你,你把钱都取出来,把卡还我就行。”
丈夫到底有多少钱,朱太太是心里有数的,她没想到他这么干脆。难道和自己过日子就这么难以忍受?年过半百,他还愿意放弃一切,净身出户?她不免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不迭,给部长打过电话也就罢了,她还去他单位大张旗鼓地闹过一场,现在他仕途无望,也就再没有什么好威胁他的了。
夫妻俩还在吵闹着,朱小苗开了房门,倚着墙道:“爸,妈,都九点了,你们不饿,我可饿了。”
夫妻俩面面相觑。朱太太不耐烦地说:“今天没买菜,自己下去买个包子上来。”
朱卫国叹口气道:“今天我们一家出去吃吧。”
想起丈夫说离婚的事,朱太太一宿睡不着。丈夫已经在身边沉沉睡去了,虽然同床异梦。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闹得鸡飞狗跳。结婚这二十多年,夫妻俩一直不冷不热的,这大半年来,丈夫其实更体贴了。他偶尔出差回来,还给她和朱小苗带礼物,有空的时候,陪母女俩逛逛街,出去看看戏,在家里也勤劳了,拖拖地,洗洗碗,心情好的时候还做个菜……
那个狐狸精从来没有威胁过她的家庭,朱卫国不会因为任何一个女人离婚的,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他老老实实地生活,勤勤恳恳地工作。她并没有因为那个狐狸精失去什么。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完了吗?不!不能。她二十多年都没有得到的东西,那个狐狸精却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她咽不下这口气。他爱她,肯定很爱她,否则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和她在一起,朱卫国一向是小心谨慎的人。
他们俩在床上,怎么做那事呢?她心里翻滚起来。他和她是正经夫妻,但已经四五年没做那事了。不要脸的东西!一个流氓,一个贱货,不知道在床上怎么折腾的。这个堕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