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披衣起床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朱卫国也跟着起来了,清醒地问道:“你又要去哪?”显然,他也没有睡好。她本来只想在屋里转转,但看丈夫起床了,便觉得有了去街上游行的必要。
朱太太开始穿羽绒服,缓慢地拉上拉链,又开始一粒一粒地慢吞吞地扣扣子,显然希望丈夫过来拦阻她。朱卫国只是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说:“我已经和你折腾够了。现在外面零下好几度,你爱去哪就去吧,我也不拦你。”朱太太虽然心里怨怼,但放不下面子,只好戴上围巾出了门。
关上门的一刹那,她明显感觉到一股暖气在身后慢慢淡去,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以前她无论怎么闹腾,即使游荡一夜,朱卫国也在后面跟着,不停地哄她,说着软话。她喜欢这么折腾他,这至少证明他是在乎她的。虽然他第二天还得呵欠连天地去上班,但她只要半夜哭哭啼啼地走出家门,他就会跟出来,苦苦地劝她回去。但这一次,他居然没有拦阻。
冷风吹来,朱太太不禁打了个寒战。街上基本没有行人,卖烤串儿的都已经收摊了,地上只留下一些用过的竹签。guwo.org 风云小说网
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一对小情侣在吵架。女孩大声哭闹着,男孩使劲地搂住她,扳过她的头,用嘴堵住了她的哭声。女孩挣扎了一小会儿,渐渐平静下来了。朱太太看呆了,周围阒无一人,她有些脸红了。她想走过去说说他们,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没有道德,居然在街上亲嘴。想着两张嘴贴在一块,她就不免觉得恶心,嘴里那么多口水,两个人的口水都混在一块了,真脏。
她低下头,紧了紧帽带,仍然觉得有些冷,忽而想起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和丈夫牵着手在街上走过。逛街的时候,他偶尔搂搂她的腰,她也不免小声斥责:“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的成什么体统?”想必丈夫一定亲过那狐狸精的嘴。多么不知廉耻的一对狗男女!两个挨千刀的人!在这个堕落的时代里,她有苦都无处去诉。
她抖抖索索地掏出手机,发现丈夫给她打了很多个电话,心里有了一丝安慰,但是她不愿意给他回拨过去。让他担心去吧。这么多年,他对她担心太少。往回一想,他对她渐渐关心起来还是他有了香兰之后的事,可能是出于愧疚吧。她居然莫名其妙地沾了那个狐狸精的光。她颤抖着给香兰发了条信息:“你抢走了我的丈夫,抢走了朱小苗的父亲。其实卫国一直很爱我,如果没有你插足,我们一家本来很幸福。不过我知道,卫国最终会回到我们身边的。他并不爱你,只是因为你年轻,所以他把你当成了发泄身体的工具。”
“对不起。请原谅。”她没料到香兰会回信那么快。看来失眠的绳索并不仅仅只捆绑她一个人。
朱太太又发了好几条信息,香兰回道:“对不起。请原谅。还有,你从他身上搜走的那块玉请还给我,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朱太太怒了,“早扔垃圾桶了!你给他了就是他的东西了。我自己丈夫的东西,想怎么扔就怎么扔。你早知道错了,为什么当初要勾引别人的男人。”
“我和你道歉是因为我伤害了你,但我并不为我的爱道歉。女人的存在价值和生活目标也不仅仅是为了管住一个男人吧。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你受伤害,我和他以后都不会再见了。衷心地希望你们能够幸福。”
朱太太想回条信息,但朱卫国打电话进来,她不小心接通了。“你在哪?我来接你吧,外面很冷,别冻感冒了。”听着丈夫低沉的声音,朱太太号啕大哭起来,哽咽地说出了自己的具体方位。
天空像一个垃圾场,噼里啪啦地把粗糙的星子焚烧得燃起了蓝烟。寒冷的烟雾从天上倾泻下来,落进地上的大桶里,痛苦变得更涩,悲哀变得更咸。朱太太坐在灌木丛边,喁喁哭泣。
这二十多年来,丈夫在男女问题上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岔子,两个人虽然在一起时说不上几个字,但平平安安,夫唱妇随的。父母那辈不都这样吗?现在何香兰居然搬出了“爱”这个字为自己做无耻的辩解,她不禁想抽她两耳光。虽然她不明白爱是怎么一回事,但爱能大过婚姻吗?
丈夫的车停在了路边,她钻了进去。她没有望他,透过车窗玻璃,她看着远处冰冷的灯火,似梦似幻地问道:“你爱过我吗?”
朱卫国叹口气回道:“都老夫老妻了,还问这个做什么?”
“对,问这个做什么?”朱太太僵硬地笑了。
寒冬的深夜,车缓缓地行驶着,夫妻俩各自想着心事,不再说话。虽然谈不上什么爱情,但这一刹那的和解也够他们相依相扶地走完这辈子了。
细碎的星子像撒在斧刃上的盐粒,闪着寒光的斧刃悬在头顶,挣脱不得。生活的汤羹咸津津的,但在大斧面前,都只得捏了鼻子默默地喝下去,末了,还得微笑着诓骗自己,咂摸一下嘴上的好滋味。
14
朱卫国约了香兰好几次,她都婉拒了。她说:“有些感情烂在心里就好。”语气里竟透出些许沧桑。
朱卫国说:“房子的定金我已经付了,什么时候你带着身份证我们一起去买了吧。”
香兰说:“我说过我不要。”
看她异常执拗,朱卫国也不知道怎么劝她,只是把一张昆曲《牡丹亭》的票寄到她公司去了,说是单位发的,他没时间去看。
香兰上大学时,青春版《牡丹亭》刚开始在北京上演。她虽然很想去,但买不起票,现在恰逢第一百场,她没有过多考虑就早早去了。
她刚落座,旁边一个男士客气地问道:“你是何香兰吧?”她怔住了。男士笑着解释说,这是朱主任给他的票,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快三十的样子,显得文质彬彬,可能在机关工作的关系,显得很稳重。他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香兰只是礼貌地听着。他叫范志云,刚博士毕业一年多,女朋友在毕业的时候和他分手了。
香兰有些敷衍地说:“朱主任把我的情况都和你说了吧?我就不自我介绍了。”
范志云点头说:“他说了一些,还把你的诗集送了我一本,你的诗真是写得挺好的,很有才华。有些我看不太懂,只是觉得格调很美,不过我挺喜欢的。”
香兰浅笑道:“有才华的诗人都有点神经质,性格分裂,不适合结婚。”
范志云噎住了,幸好戏快开场了,算是把他从尴尬的境地里救了出来。
香兰的目光往前越过三排座位,愣了一下,朱卫国和他太太赫然端坐在那里。香兰坐在高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帘。她眼盯着朱太太枝叶扶疏的头顶和朱卫国头上夹杂的白发,不禁心潮起伏。人家才是一辈子走到老的,虽然磕磕绊绊,但总归是不离不弃。她无法否认他爱她,但是他什么都牺牲不了,终究安心地回到了太太身边,还给她介绍了个男朋友以当做诀别的手势。
迷蒙中,香兰不禁想起《牡丹亭》的作者题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爱情易遇,至情难逢。她沉浸在无可名状的惆怅里,无心看戏,眼睛常忍不住停留在朱卫国和他太太的头顶上。
朱太太觉得前两出《训女》和《闺塾》还有点意思,但越往下看,杜丽娘莫名其妙地哭丧着个脸,一半天唱不出个字,她就为她着急。幸好昆曲比京剧让人容易忍受些,嗓音没拖那么长。她生来就讨厌看戏,唱样板戏那会儿,虽然同伴都会唱几句,但她听着就头疼。别人请朱卫国看戏时,她偶尔陪着去应个景,回家便不免发牢骚。
来的路上,朱卫国和她说,这是一个爱情戏,她就没了兴趣。爱来爱去的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武打戏,挥几下棍棒,锣鼓阵阵的,气氛也热闹。
既然是爱情戏,她一直巴望着等那男的出来,等了一半天,都不免犯困了,嘟哝道:“走吧,这有啥好看的。你这回还自己花钱呢,早知道这么难看,别人请,我都不来。”
朱卫国哄她道:“再等会儿,好戏还在后头呢。”
说话间,男的终于出场了,朱太太提起了一点兴趣。
“啊,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你却在这里!恰好在花园内,折得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柳枝乎?”柳梦梅一开口说话,朱太太就骂他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男人,只会花言巧语勾引女人。
“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朱太太狠狠地在朱卫国胳膊上揪了一把,压低嗓门道:“你看他们好不要脸,第一次见面就说爱死她了。你和何香兰是不是也这样?你们刚开始到底怎么勾搭上的?是你主动还是她主动?”朱卫国没理她。
柳梦梅开腔唱了:“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我问你话呢!”朱太太不高兴了。朱卫国虽有些恼,但还是忍住了。
“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哪里去?”
“喏!转过这芍药栏前,紧看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我看不下去了,走吧。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就想到解衣宽带做好事了?”朱太太推了推丈夫的胳膊。
柳梦梅和杜丽娘合唱道:“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伴舞的出来了。朱太太又推了推丈夫:“我们走吧。这戏写得下作。”
朱卫国压低声音道:“别说话,好好看戏。”
柳梦梅唱道:“这一刹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妙,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片时,小生去也。正是‘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朱太太站了起来:“你走不走?你自己看吧,我可出去了。”朱卫国只得跟着她站了起来,往出口走去。他跟在太太后面,经过香兰那排座的时候,望了香兰一眼,两个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他旋即又避开了。
香兰淡淡地笑着,在心底里默念着刚才的那句台词——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进了车里,朱太太还余气未消,唠唠叨叨地问道:“你说说,你和何香兰怎么开始的?你们是不是也像刚才戏里那么下作,一见面就那个了?”
朱卫国不高兴地说:“叫你来看戏,你就知道瞎琢磨。”
她仍是不依不饶:“你们俩到底怎么认识的?到底是她勾引你还是你勾引她?她是怎么勾引你的?她怎么有这么大本事?你这么多年也没出过岔子,她长得也一般,她使了什么手段就把你弄到手了?除非是她用身体勾引了你,毕竟她很年轻。不过,除了年轻,她啥也没有。”
朱卫国认真地开着车,叹口气说道:“我早就和她不见面了。你现在问这个做什么?”
朱太太提高声音,“我就要问!在自己老婆面前,不好意思说了?”
朱卫国看她又无理取闹,干脆说道:“我和她一见钟情,两厢情愿。就像刚才戏里演的那样。你还想知道什么?”
朱太太又恨又气,使劲捶了一下他的手,朱卫国一不小心,车撞到了马路沿上。
他怒道:“你不要命了?”
被他一骂,朱太太放声痛哭起来,“你凶什么?我知道你是嫌我老了,巴不得我早早死了,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个小的进来。但我就是命大,想死都死不了,除非你和她害死我……”
朱卫国只是叹气。
车子载着沉重的痛苦和无言的悲哀缓缓地行着,像一具灵柩,里面装着两具尸体,他们很不幸地被捆绑在一起,扭打撕咬,到死方休。
过了几天,汤乾坤给香兰打了个电话约她吃饭。虽然,他几个月也难得见到她一回,但现在快元旦了,她总得赏个脸吧。柔肠百结的爱情是他设法避免的,但没有料到自己会弄假成真,解脱不了。
“何香兰小王八蛋,你总是不见我,你想折磨死我啊。”他叹口气,有些哀哀地说,“我真的觉得……我爱上你了。”
“以后我都不能见你了。朱主任昨天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说不定我过两天就结婚了。”
“朱卫国完蛋了你还不知道?他好像找了个情人,被老婆知道了。他老婆傻乎乎地闹到单位去了。他现在要调去别的部门了,虽然还当个官,但手里没权,只是做做样子的。他老婆也是神经病,又不离婚,把老公整成这样子做什么?”
“他没事吧?”
“我也是刚刚听说,好像是过了年才调吧。没什么大事。上面查了查他的账,但他又没什么经济问题,能有什么大事?本来吧,有个情人挺正常的。但他老婆哭哭啼啼地去部里大闹了一场。这事影响不好,上面也只得当件事处理了。去年听说他要提升,不知道怎么没上,我们还盼着他今年年底提副部呢,本来以为十拿九稳了,但又出了这档子事。”
“你知道他情人是谁吗?”
“不知道,只听说才二十几岁呢。真是看不出来,我这个大哥吧,一向都挺正派的,我们出去玩,给他安排个小姐,他倒把我们骂一通。真是没想到这回栽在女人手上了。”
香兰像遭到雷轰电掣一般,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木然听着汤乾坤唠叨。对朱卫国来说,他的仕途就是他的命,他已经把一切都搭上去了,现在却轰然倒塌了,断砖残瓦的在她面前颓然成一片辽阔的废墟。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一句话都没告诉她,显然是怕她胡思乱想。
香兰草草挂了电话,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朱卫国的号码,她静静地说:“大宝,一切还好吗?”
“挺好的。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一起把房买了吧,定金都交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大宝,你别对我太好,我受不了。”香兰有些恍恍惚惚的。
“你看你,看了场《牡丹亭》就走火入魔了。我说过,我们是亲人。”
香兰沉默良久,继而说道:“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她有些哽咽起来,挂断了电话。
从窗户望出去,那一小片天空已变成了狰狞的灰黑色。开始起风了,吹得阳台上的纸盒子乱飞。一只野猫蹲在窗台上,哀伤地朝屋里看着,香兰和它对望着,寂寞一点一滴地走进房来。
那只猫温柔地久久望着她,眼睛里好似充满了怜悯。香兰想把猫抱进来,但从椅子上站起来便软绵绵地跌倒在地上。猫好像受了惊吓,“喵”地叫了一声便跳下了窗台。
天已完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