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喝了太多的酒, 黎羚对于后半夜的记忆,其实是很模糊的。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睡了一觉再醒来, 天已经塌了一次, 又重新盖好了。

首先是她和小刘喝醉酒的照片被曝光,引发全网热议。

之所以有这么多人议论,主要还是因为人尽皆知, 小刘是金大导演的助理兼表弟。

网友们恍然大悟:“原来金导之前给黎羚的新剧点赞,是为了支持弟妹啊!”

黎羚:“……”神他妈的弟妹。

随后小刘醒了,舆论再一次反转。

因为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直播,破口大骂无良媒体偷拍造谣。

直播里的小刘眼睛肿得睁不开, 顶着一头鸡窝头,但由于脸长得白白嫩嫩, 生气的时候还结结巴巴, 迅速得到了网友们的怜爱。

网友在评论里留言, 问他和黎羚什么关系。

他有些可疑地看了一眼镜头之外的地方, 随后大义凛然、铮铮铁骨地说:“她是我妈!”

黎羚:“……”

好像在玩一种很新的危机公关。

她给新儿子发了几条微信,对方没回。

随手打开微博私信,一堆人在问她,妈,平时怎么保养的,还有几家微商护肤品问她接不接推广。

黎羚:“……”

她动动手指,继续往下滑了滑,表情突然变得很难看。

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在找的是9787532754335的私信。

呵呵。

去死吧。

黎羚冷笑一声, 将手机丢开, 顺便下楼倒了个垃圾。

一上楼经纪人打来电话:“妈, 又去倒垃圾啦?”

黎羚:???

“刚才下楼没看到有人在拍啊。”她心虚地说。

经纪人“呵呵”一笑,说你瞎呗,并发来一条直播链接:【直击!垃圾袋天后重出江湖!】

黎羚点开直播,露出满意的表情:“很好,这次睡衣的扣子没扣错。”

经纪人:“?你有病?”

黎羚如梦初醒,有些绝望地说:“我有病。”并在心里又把9787532754335臭骂了一顿——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怎么也会在意这些可笑的细节。

没法再下楼,黎羚点了杯奶茶,刚过不到五分钟,就有人来敲门。

来这么快?

她很有警惕心地戴上口罩,从猫眼里往外看,发现外面的确是外卖员,才将门打开了一道缝。

对方很有礼貌地说:“您好,您的药到了。”

黎羚愣了一下:“我没买药啊。”但还是将袋子接了过来。

里面是一瓶解酒药,她以为是经纪人买的,没有想太多。

又过了一会儿,外卖到了。送餐的人穿着米其林餐厅的制服,手上拎着一只非常大的袋子,祝她用餐愉快。

黎羚还是很茫然地接过了袋子。

袋子里的食盒也很精美,放在她家的破桌子上,像尊贵的豌豆公主睡进了马棚。

将盒子一只只地拆开,闻到鲜美的味道,明明宿醉没什么胃口的黎羚,也硬生生地流下了口水。

她认出这是自己之前曾发过微博说想吃的餐厅。

仿佛明白什么,黎羚将这一桌子菜拍下来,发了个仅小刘可见的朋友圈,文案是“谢谢儿子”。

不到一分钟,小刘立刻回她:“!!!!”

“妈你快删了”

“不然我又要挨打”

最后一条在三十秒钟后撤回。

黎羚同情地说:“谁打你。”

小刘沉默片刻,说:“没有人。”

黎羚恍然大悟:“原来是没老师啊。”

她看了一眼面前的解酒药和米其林外卖,决定给对方最后一次机会,就说,“没老师还有话要说吗。”

小刘那边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但是过了很久,才有些艰难地说:“你桌布铺歪了。”

黎羚:。

接下来几天,金静尧又试着找了她几次。他给她打电话,或者是通过小刘、甚至通过她的经纪人来联系她,黎羚都不予回应。

黑名单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值得没老师在里面多睡几天。

他还是给她订很贵的外卖,黎羚委婉告知小刘让他滚,第二天果然不订了。

又过了几天,金静尧似乎已经从她的生活里消失,黎羚的小区楼下也没有记者继续蹲守。

她偷偷摸摸地跑进了超市,来到了自己最心爱的临期特惠区,经过精心挑选,选择了两瓶打五折的牛奶。

一个身形高大、戴黑色口罩和鸭舌帽、穿黑色帽衫、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好心人,站在旁边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忍不住提醒道:“快过期了。”

黎羚指给他看:“这里是临期特惠区呢。”

好心人仿佛看不懂中文的外宾,眨了眨眼,露出清澈而愚蠢的少爷表情。

黎羚不理他,转身就走。

他跟在后面叹气。

黎羚来到冷冻柜半成品区,扫荡了一些速冻水饺、空气炸锅鸡翅。

他继续叹气。

两个快乐的小朋友在走道里打闹,眼看着就要撞到黎羚身上。

好心人反应很快,像在演动作片,眼疾手快地拿购物车挡住,还低头瞪了小朋友一眼,冷酷无情地比了个划脖子的姿势。

小朋友一愣,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黎羚觉得有些丢人,趁乱逃离现场。

因为把购物车落在了身后,她什么都没有买。但刚走出超市没多久,身后又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吓哭小朋友的好心人,拎着两只巨大的环保购物袋,追上她。

很明显是跑了一段路,但他竟然连呼吸都没有乱,语气十分自然地对黎羚说:“你有东西忘了。”

黎羚没理他,他又自顾自地说:“有点沉,我帮你拿。”

黎羚:“……”

她很无奈地转过身:“导演,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金静尧似乎愣了一下,眼神好像在说“你怎么认出来是我的”。

黎羚很无语地说:“你以为拍电影,这都认不出来。”

他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

因为他突然停下脚步,后面一位中年男子骑着电动车,差点就直接撞上来。对方张了张嘴,看着是想骂两句,刚跟金静尧一对视,吓得缩了缩脖子,扬长而去。

黎羚趁机将金大导演往旁边拉了拉。

金静尧说:“你的小区很危险。”

黎羚露出怀疑的目光:“还好啊,你比较危险吧。”

一路走来,大导演已经吓到数名路人,如果再碰到执法人员,搞不好要检查他身份证。

金静尧不太认同地看着她。

因为表情有些凶,看起来更加不友好。

旁人穿这样普通的黑色帽衫,的确会不太起眼。

而他肩膀宽阔平直、身形修长,俨然上门寻仇的年轻拳击手,眉眼都透出冷峻。

不过这位年轻拳击手,现在又拎着两只环保袋,站在一个破旧的老式居民楼,旁边就是美容美发店的旋转彩灯。

此情此景,不禁又让人想到“至少每一个连环杀手都有小学同学”。

他语气平平地对她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怕你家附近还有记者。”

黎羚不太明白:“那你跟着我,万一被记者拍到呢。”

“我会找人处理。”他言辞很简短地说。

黎羚想起此人之前还会说‘跟我传绯闻难道很丢人’。

现在倒是学会避嫌了。

她觉得有些自讨没趣,比较阴阳怪气地说:“不劳烦你了吧,导演。对了,应该叫导演,还是叫9787……”

其实记得很清楚,但是她故意假装不记得了。

金静尧立刻背出那一堆数字:“9787532754335。”

不过除此之外,也说不出别的什么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

街边美容美发店里,飘出伍佰老师历经沧桑的情歌:

“知道你也一样不善于表白/想象/你的相爱/编织的谎言懈怠”

黎羚说:“怎么不装了。”

金静尧看起来很无奈:“没机会了。”

黎羚“哦”了一声,抱起手臂:“很遗憾吧。”

他反应了三秒钟,竟然真的露出有些懊恼的神情。

她冷笑一声,打算转身离开。

他终于反应过来,说:“不是。”

他看起来很想要过来抓她的手,但因为双手都拎着环保袋,只能像个笨蛋一样左右晃了晃,然后用很低的声音说:“我真的是你的……粉丝。”

黎羚点了点头,很记仇地说:“然后第一次见面就把我的手甩开。”

金静尧:“……”

他顿了顿,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语气很低又很轻地说:“那不是第一次见面。”

黎羚嘲笑他:“难道你还想说你十年前就见过我?”

金静尧:“……”

“不会十年前还暗恋我吧?”

金静尧:“……”

他有些古怪地垂下眼睛。

路边一辆又一辆的电动车飞驰而过。老旧的居民楼,锈迹斑斑、鸟笼子一般的防盗窗里,不时飘出传出浓重的油烟味道。

而伍佰老师的歌已经唱到了纵情之处,十分煽情地喊着“啦……啦……”

这应该是全世界最不浪漫、最不适合聊天的场合。

所以他们为什么还要一直在这里僵持。

黎羚叹了口气,扭头走了。

他还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不许跟着我。”她说。

他像是没听见,闷不作声地跟着她一直上楼。

楼道光线昏暗,石灰墙面上有渗水的霉痕和五花八门的牛皮藓小广告。路也很窄,没办法两个人并排走,一定要错开。

走到她家门口,金静尧微微蹙眉,问她:“你就住在这里。”

黎羚说:“怎么呢,要不要进来netflix and chill一下?”

他怔了怔,耳朵好像红了一点:“也不用这么快吧。”

黎羚冷笑:“你做梦比较快。”

她“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有一瞬间,黎羚以为门缝下面会长出新的小木乃伊。

但是这次什么都没有,他很快就走了。

她将袋子里的牛奶拿出来,放进冰箱,顺便又看了一眼生产日期。

黎羚愣了一下。

上面的日期非常新鲜,并不是她之前千挑万选出来的临期特惠产品。

她也说不出来心里有什么感觉,片刻后突然觉得有点冷,才发现是冰箱门一直忘记关。

鬼使神差地,黎羚竟然哼出了方才在美发店门口听到的《泪桥》的副歌:

“至少/我们直线/曾经交叉过”

“就像站在烈日骄阳大桥上”

没过几天,经纪人跟她商量,说她现在的老小区实在不太安全,动不动就有记者来跟拍,问她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公司会帮你租房子的。”她主动说。

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黎羚还是受宠若惊:“怎么突然这么好?”

经纪人言辞有些闪烁,支支吾吾地说:“毕竟……你现在是潜力股,就等着你和金……”

黎羚打断她:“跨火盆。”

经纪人:?

“至于吗,人家大导演怎么得罪你了。”她很纳闷地说。

黎羚:“他吓到超市的小孩哥了。”

经纪人:“啊?”

无论如何,黎羚迅速地搬了家。

新的公寓相当高档,临河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城市的天际线和夕阳下的河景,唯一的坏处是位置稍微偏了一些,远离市中心。好在附近有比较大的商圈,离地铁站也很近。

一层只有两户,共用一台电梯,邻里关系值得维护。

黎羚搬完家,顺手买了一盒点心,打算送给隔壁的邻居当伴手礼。

敲了一会儿门,邻居不在家,她将伴手礼放在了门口。

下午,她收到了回礼和一张写着“谢谢”的小纸条。

看起来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就是字写得实在丑了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大多字写得很丑,像金静尧那样的并不多见。

又过了一天,黎羚买的新入户地垫到了。这是她最近刷到的安利,上书“国家一级保护废物”,下面三个黑框,分别对应“快递”“外卖”“施舍”。

当天晚上她就被大方的邻居施舍了一百块。

第二天早上,地毯又自己长出了看起来很贵的外卖。

她把生活垃圾放在门口,正打算下楼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还有别的东西没拿。

再开门的时候,垃圾已经自动消失。

黎羚:“……”

邻居有点可疑。

但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草木皆兵。

她蹲守了好几天,想跟邻居见一面,奈何对方非常神出鬼没,从来都没有露面。

……这就更加可疑了。

又过几天,黎羚忙于试镜,没空再和邻居玩躲猫猫。新剧的热度还在,她一连接到了好几部新戏的邀请,都是相当不错的资源。

某一天傍晚,她跨越整座城市,去某位导演的工作室试镜,回来时不幸遇上了本市罕见的一场大雨。

隔着水雾朦胧的车窗,黎羚见到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瓢泼的大雨,将黑天撕开一道口子,水势很高,连轮胎都快没了进去。

远处狭窄的道路里,滚滚泥河则席卷着,被霓虹灯照出一种泛着油腻的、诡谲的色彩。

湿潮气从窗户里涌进来,她感到似曾相识,甚至恍惚地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总在下雨的山区。

这想法如雨丝倏忽而过,她又开始讨厌自己。

明明已经杀了青、搬了家,一切都过去了。

她度过了一部剧的宣传期,又开始试镜新的角色,她应该向前看。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身上还沉甸甸的,仿佛系着一只巨大的铅块,让她笨重地停在原地,总想要回头。

为什么总是忘不掉,为什么总是走不出来。

让她放不下的究竟是角色、是戏。

还是别的什么。

车拐了个弯,打车软件提醒黎羚,还有一分钟就即将到达目的地。

她叹了口气。由于出门忘记带伞,黎羚做好了一开门就冲进大雨的准备。

这时,她突然看到路边还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

不能不看到,因为他实在太过显眼。

金静尧穿着一件风衣,手里撑着长柄的黑伞,淡淡地敛着眼,姿态很矜贵,时不时看一眼来往车流。

像在等人,但是等的人迟迟没有来。

随着车的位置移动,淋漓的霓虹,揉碎在黑黢黢的夜里,光线渐次地叠在他的脸上。

在重重雨幕里,黎羚努力地辨认着年轻男人的面容,突然得到了答案。

她觉得自己过不去、放不下,是因为他一直在向她走来。

他就是那个可恶的、又重又甩不开的铅块。

车停在路边,打开双闪。黎羚的心跳竟然莫名地加快。

她尽量无声地推开车门,低下头,假装路边的人和自己没有关系。

但在大雨里,她听到快而稳健的脚步声。年轻男人直直地朝她走来,还没等黎羚下车,伞已经高举过她头顶。

她的鞋跟踩进水花里。

潮湿的地面,倒映出两道濛濛的人影。

车开走了。

还没等黎羚说一句话,金静尧主动将伞柄递给了她。自己则后退一步,站进了雨里。

雨很大,泼天的雨水直接浇到了他身上,他立刻湿透了。

他又退进了没有光的地方,仿佛变成一道并不真切的、氤氲的影子。

她诧异地抬起头。

金静尧有些自嘲地说:“你不想和我用一把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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