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黎羚怔了怔。

也不知道金静尧在雨里等了她多久。

冷风挟着雨丝一阵阵地刮来, 然而伞柄处,竟还残有温热触感。

路边的车不断激起巨大的水花,每一朵水花都倒映出五光十色的都市绮丽之夜。

她其实心里有些动容,但比较恶作剧地说:“谢谢, 那我走了。”

金静尧面色苍白, 随即目光一黯。

黎羚又装模作样地往前走了几步, 没想到后面的人竟然真的还站在原地。

她只好无奈地回过头。

滂沱大雨之中, 那个路边执伞的、高高在上的男人,已经消失不见。

雨水持续不懈地从金静尧的脸和身体浇下去。暴雨磨平了他的棱角。在雨中, 他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连五官都看不清了。

黎羚说:“再不来真的走了。”

金静尧怔了怔,眼底死气沉沉的郁色突然一挥而去,像一块废弃的广告牌突然通电,整个人都亮了。

他快步朝她走来,弯下腰, 不太自然地挤进伞下。

因为浑身都湿透了, 他不敢离黎羚太近,努力地和她保持距离,大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

但这个姿势实在有点别扭, 加上他太高,时不时会被伞面撞到头。

第三次撞到他, 黎羚有些尴尬地转过头,说:“你……”

她猝不及防,撞进金静尧的视线里。

雨雾之中, 对方仍是直勾勾地看着她。buhe.org 非凡小说网

暧昧的霓虹照进他的眼睛深处, 变成交叠的虹影, 传递出复杂古怪的讯号, 令人无端地感到心悸。

嘴上明明说着不敢靠近。

背后却这样近乎于偏执地,一直盯着她。

雨水浇着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黎羚心乱如麻,突然忘了自己该说些什么。

金静尧从她手中接过了伞柄,低声说:“我来拿吧。”

他们指尖相触。

他的手好冷,立刻令她呼吸一滞。

黎羚觉得他是故意的。

刚才把伞递给她的时候,他的动作不知道多么干脆利落。

现在又变得黏黏糊糊、暧昧不清了,甚至借着撑伞的名义,偷偷地碰着她的手,还借机想圈住她的手腕,非常恬不知耻。

她有些奚落地说:“导演,你家只有一把伞吗。”

金静尧沉默片刻:“不太记得了。”

黎羚点了点头,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年轻人记性这么差可不行。”

脸皮稍微薄一点的人,此时都应该感到尴尬。

金静尧一点都不尴尬,自顾自地说:“可能是出门太急了。”

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很担心你。”

黎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导演莫不是真的被人附身了吧。

他们总算走进了公寓里,金静尧停在门口收伞,她下意识地越过他,快步走进电梯里,猛按关门键。

眼看着电梯门要关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又像薄薄的刀片,卡在将要收拢的缝隙里。

重新打开的门里,出现一双暗流涌动的、琥珀色的眼睛。

有一瞬间,黎羚的心狠狠一跳,觉得对方在用一种接近于疯狂的眼神盯着她。

但光线一晃,他的表情又变得正常,平静无波,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她还是心有余悸,一边骂他是不是有病,手要不要了,一边不怎么情愿地按下开门键。

金静尧很有礼貌地走进来,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装模作样地问她住几楼。

又开始了,明知故问。

黎羚说:“我住几楼,你不知道吗。”

他演技很拙劣地摇了摇头。

“我出门带没带伞你都知道,不知道我住几楼?”

黎羚冷笑一声,身体又越过他,按了自己的楼层。

他们微微交错。

他身上的雨水像有某种侵占性,将她没有痕迹地笼住。

电梯门重新合拢,金静尧的手停顿片刻,看上去很自然地、欲盖弥彰地按了上方的另一个数字。

他转头对黎羚解释:“我住这一层。”

“这样啊。”黎羚说,“还以为你就住我家对门呢。”

金静尧表情一僵,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他浑身都是湿的,头发滴着水,如果别人被淋成这样,应该是很不体面的。

但他像是伤心法国爱情片里的男主角,瘦削的背影也如一棵冬日的树,枯枝上簌簌地落下白雪,惹人怜爱。

电梯缓缓开门,他犹豫片刻,竟然真的装模作样起来,微微侧过身体,让黎羚出去。

黎羚气笑了,对他说:“有本事你今晚就睡电梯。”

金静尧回头看她一眼,抿了抿唇,默默地跟在她后面,走出电梯。

她站在门口,盯着他,看他还打算怎么演。

他破罐子破摔,低头开始按密码锁。

黎羚发出比较明显的嘲笑。

年轻男人突然转过头来,轻声说出一串数字:“这是我家的密码。”

她大吃一惊:“我干嘛要知道这个。”

不知为何,他竟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好像觉得她应该对六个数字有其他的反应。

他顿了顿,垂下眼睛,声音又很低地说:“那可不可以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黎羚:“……”

好啊,原来在这里等着。

楼道的窗外隐约飘来行人的低语、轮胎碾压路面的响动,沙哑的、瓢泼的雨声。

年轻导演的脸隐没在黑暗中,静默得如同一尊被淋湿的雕像,眼睫微颤,等待她的判决。

“不可以呢。”黎羚比较无情地说。

他沉默片刻,没有血色的嘴唇碰了碰:“晚安。”

黎羚回到家,开了灯,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竟然又是金静尧的外套。

外面雨下得这么大,自己竟没怎么被淋湿。

而她清楚地记得,金静尧刚才站在电梯里,浑身都已经湿透了,脸也白得过分,仿佛一只年轻英俊的水鬼。

她心中产生了一些怪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拿出手机,黎羚盯着金静尧的微信头像看了一会儿,其实没有犹豫很久,就将对方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几乎不超过半秒钟,手机屏幕上就蹦出一条消息。

金静尧:“刚才说不可以也很可爱。”

黎羚:?

什么东西?

她盯着“可爱”两个字看了许久。

死去的回忆突然开始攻击她。

没记错的话,9787532754335的确很经常会夸她“可爱”。

以前她总觉得这是老父亲对晚辈的赞美,没有放在心上。

……老父亲个屁。

对面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撤回了这条消息。

然后又沉默了很久。

之所以金大导演会说这么不要脸的话,是因为他自以为还在黑名单里,说什么黎羚都不会看见。

其实他给她发的不要脸的话岂止这一条。

他发了很多条。

很多页。

万万没有想到,心软的神提前让他刑满释放,这一条竟然就发送成功了。

他很忐忑,但也心存侥幸,觉得自己撤回得这么快,黎羚应该是没看见。

金静尧思考了很久,该如何重新编辑自己的开场白,经过深思熟虑,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句:“晚上好。”

“……”

他又见到了熟悉的红色感叹号。

将金静尧再次拉黑之后,黎羚打给经纪人,没好气地质问对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隔壁住着金大导演。

经纪人说:“我说这都是巧合,是上天美丽的安排,你信吗。”

黎羚:“滚。”

经纪人委屈巴巴地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还问什么,我觉得他想得很周到啊,不都是为了你好……”

黎羚有点无语,说:“你不要告诉我,连搬家公司都是他找的。”

经纪人发出“嘿嘿”的笑声。

黎羚:“……”还真是。

“房租和搬家费多少,你帮我算一算,我打给他。”她有些肉痛地说。

“别啊,干嘛跟钱过不起。”经纪人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再说,你欠他的可不止这些。”

黎羚心一跳:“什么意思?”

“完了,说漏嘴了。”对方犹豫片刻,“其实,你最近试的那几个剧本,也是他推荐过来的。”

黎羚愣住了:“……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人家金导特意让我不说的。”经纪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看,他在背后帮你做了这么多,这么好的导演,你还上哪儿去找……对了,他不会是在追你吧……”

黎羚浑身都僵住,几乎手足无措。

雨还没有停,电话另一边的声音却似乎变成了一种回音,在瓢泼的雨声中渐渐淡去。

她脚步有些踉跄地推开浴室的门,没有放热水,也没有换衣服,抱着膝盖,坐进空荡荡的浴缸。

——这么好的导演。

黎羚心知肚明,就是因为他是这么好的导演,所以他们才不应该走得太近。

为什么要从剧组里仓促地离开,正是因为她察觉到了这一点。

这段关系只有断在这里,才是最好的、最安全的。

否则……不好的事情也许会发生。

雨越下越大,大雨勾连起另外一些回忆里的声音。

她听到陈飞对她说,“你能跟何巍睡,为什么不能跟我睡。”

她看到自己站在伦敦的大雨里,一遍遍地拍打着门,直到手掌红肿、喉咙嘶哑。

在人生中最绝望无助的时刻,她抱着膝盖,坐在空空荡荡的人行道上,一遍遍地问自己,究竟是什么扼杀了她的前程。

最终,那场永无止境的大雨,变成了另外一种阴魂不散的诅咒,不断地在她耳边回响。

她不可以和导演走得太近。

不可以产生绯闻。

要保持距离。

自从金静尧的电影杀青以来,她的确很努力地这样做,努力从戏剧回到现实。

她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戒断反应。

她以为自己会做得很成功。

可是就在这时,金静尧突然告诉她,原来他扮演的角色,从来不仅仅是周竟,或者导演。

他还是9787532754335。

他和她的联系不止一部电影,他早就活在她的现实世界里。

他知道她喜欢听的歌、想去的餐厅,他看过她演的每一部烂剧,见证了她每一次从戏剧回到现实的戒断反应。

他们之间有这么多的羁绊、这么多条红线。

那她要怎么做,怎么才能去切断他。

戏剧和现实应该界限分明,但是金静尧这样蛮横无礼地打破了它。

她讨厌金静尧。

他真的很坏、很可恶,把她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可是他也对她很好。

他是迄今为止,对她最好的人。

如果只是为了道歉,那他现在为她做的事,未免也太多了。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她应该怎么办。

黎羚一夜没有睡。

第二天,她再一次将金静尧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并发誓从此不再对恩人做这么幼稚的事。

她开诚布公地对他说:“导演,我们谈一谈。”

金静尧说“好”。

不知为何,他的态度这样冷静平淡,反而令黎羚有些不安了。

“你现在在家吗?”她问。

金静尧;“不在。”

黎羚又是一怔。

他发来了一个黎羚并不陌生的地址,是城郊的一个摄影棚。

“有一场戏要补拍。”他说,“方便的话,我现在派车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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