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黎羚, 究竟是在哪里。
是在街边、巷尾,在十字路口,还是在昏黄的路灯之下。
金静尧已经记不清了。
雨水和时间让记忆变得模糊, 却又无比清晰。她出现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倒影。她无处不在。
离开学校、坐火车抵达伦敦的那个下午, 下了非常大的雨。
金静尧坐在计程车里, 借着水渍未干的玻璃, 看到路上行人形色匆匆。
他回忆起昨天晚上, 自己在戏剧社的后台,偷听到的内容。
亲爱的学长们正在电话里,非常兴奋地指点一位女模特, 如何以拍摄写真为由,对孤僻的亚洲学弟, 进行一些肢体上的猥-亵。
“哇哦,亚洲成人片的男主角总算要开荤了。”一位学长挤眉弄眼地说道,他是帆船俱乐部的骨干成员, 不久后将升学剑桥。
因为知道讨厌的金有严重的洁癖, 他们才想出了新的羞辱他的招数。
计程车开过一个安静的街区, 在十字路口停下。
金静尧看到一个年轻的亚洲女孩,像个疯子一样, 站在街边大吵大闹, 用力捶门。
她浑身都湿透了。滂沱的雨顺着她瘦弱的脊背往下流,像银灰色的瀑布。而短短的头发, 则是冰冷的浮草, 无力地贴着脸颊。
他不知道她看起来这么瘦, 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强大的爆发力。buhe.org 非凡小说网
她好像在对抗着什么。是这场大雨, 这个冷漠的、无视她的街区, 还是比这些更为庞大的东西。让他们都无能为力的东西。
在雨水里,她身上有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他着迷地盯着,不能移开视线。
不知为何,这个红灯的时间异常漫长。司机在前排咒骂了两声,随后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金静尧说“没事”。
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女孩,渐渐也失去了力气,像一团流沙,滑到了地面,徒劳地倚在门边。
他竟觉得有些惋惜。
二楼的窗帘动了动,似乎还有其他人在偷看她。
随即,门被推开了。一个凶巴巴的英国男人吼了她一句,将她推下台阶。
台阶不高,但她还是狼狈地踉跄几步,最终跌倒在地,溅起一地的水花。
正是在这个时候,红灯结束了。司机长舒一口气,将车子重新发动起来。
车子飞快地开过了这个街区。
轮胎溅起更为激烈的水花,像凶猛的獠牙,恶狠狠地扑上跪坐在街边的女孩。
一晃而过的车窗里,她被脏兮兮的水花淹没,竟还是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这死气沉沉的街景的一部分。
但他始终记得,她抬起头的那一瞬间。
她的皮肤很白,面孔很美丽。在滂沱的大雨里,他们短暂地对视,她的眼神暗淡无光,仿佛在他面前死去。
一只垂下脖子的天鹅,在死水里对他唱出挽歌。
他的心脏微微跳了跳。
“停车”这两个词,已经在唇边打转。他想要停下来,定格时间,借给她一把伞。如果她无处可去,他甚至可以帮她订酒店的房间。
但犹豫的片刻,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不容他再回头。
他没有想过,第二天早上,自己就在摄影棚里再一次见到对方。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确切无疑。
因为同一张脸,昨夜还出现在他的梦里。
披着浴袍的女人,看起来青涩、紧张、纤细,甚至有些僵硬,冷得瑟瑟发抖。
年轻的金静尧,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将这全部理解为诱惑和作戏的一部分。
原来她就是同学电话里的女骗子。
她收了钱,会在拍摄中故意诱惑他,让他出丑。
他应该转身就走。
可是他想起那把没有借出去的伞,想起他的梦,她委顿在大雨之中,仿佛死去的青苔。
一种古怪的、接近于背叛的愤怒,凌驾于他的心。
在大雨里,她看起来那么干净,像一场洁白的迷梦。她的痛苦令他感同身受,他以为她是这座城市里,另一个失意受伤的人。
她怎么可以是骗子。
他怎么可以在一个骗子的身上,浪费自己的恻隐之心。
他没有犹豫很久,便默许了这场拍摄的开始。
浴室里,少年面容尚青涩,身形已经修长柔韧,隐约能看出年轻男人的锋芒和力量。
他穿得很整齐,衬衫规整地扣到了脖子下面的第一颗。站在光线朦胧的浴室里,莫名有种禁欲感。
反观在他对面的年轻女人,尽管裹着浴袍,领口处依然露出白得发腻的皮肤,在灯光下尤其刺眼。
现场已经就绪,但她还是站在原地,表情不太自在地捏着浴袍的带子。
她不知道他们昨天下午见过,更不知道他早就识破了她的诡计,甚至还恬不知耻地过来跟他打招呼。
她问他是不是中国人,是兼职模特吗,今年多大了。
好无聊的开场白,他根本不理她。
她自顾自地露出尴尬笑容,坐到一边去。
摄影师是爱尔兰人,口音浓重,让某些人本就没过六级的英语水平雪上加霜。
一个字都听不懂,她很快蹬蹬蹬又回来了,小声问他:“他在说什么?”
金静尧冷冷地看着她。
又在装什么,他明明听到同学跟她打电话,说很流利的英语。
好拙劣的演技。
“脱-了。”他言简意赅地翻译。
她眼睛微微睁大,竟然对他说:“哇,原来你的声音这么好听。”
他真的觉得她好低级。
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然因为这样低级的搭讪,而心生高兴。
他垂下眼睛,盯着那双细白的、绞在一起的手指。它们捏着腰带,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要我帮你脱-吗?”他突然不无恶意地说。
洁白的藤蔓受惊一般,绞得更用力了。
她眼睛睁得更大,竟然很蠢地说:“摄影师现在好像没说话。”
他平静地说:“是我在问你。”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是很相信,这个看起来斯文英俊的年轻弟弟,竟会说出这样下流的话。
可是他的语气严肃冷淡,又好像不带任何暗示,只是在对待一桩平平无奇的工作。
她有些磕磕巴巴地说:“不、不用了。”
他不耐烦地说:“那就快点。”
“……好吧。”
最终,浴袍到底还是被挂到一边去。
在当下,这个动作并没有被赋予太特别的意义。
西方人很开放,西方的时尚界尤其。来来去去的工作人员见惯了女人的身体,这不比一场维多利亚秀更香艳。
他也以为自己不在意。
在学校里,金静尧遭到厌恶和排挤的原因之一,是他过于清高和孤僻。
他从不传看裸-照,不关心年轻女孩的大腿,甚至不参与女校的联谊。
拒绝与同龄男生们同流合污、或是成为学长们性别游戏的帮凶,让他被视作异类,被嘲笑、侮辱,甚至殴打。
疼痛和忍耐之中,他默默地建立了一种为人处事的清规戒律。
这个世界很脏,所有人都很脏。欲-望也很脏,他不能产生欲-望。
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干净。
直到那天下午。
后来,那个画面反复地出现在他的梦里。无声的、排山倒海的冲击力,像西西弗斯的巨石,一次次地将他压垮。
但他还是执迷不悟,会在梦里用最慢的镜头,来重新组织每一个画面。
颤动的蕾丝边。呼吸的律动。平滑皮肤上的小巧花瓣。纤细的脚踝。洁白修长的腿。
他眼前出现大片的白。
白是一种刺痛。像鱼那样光滑的肉-身,在白色的海涛里,轻轻地摆动,拍打他的指尖。
白是一种胶着。洁白的云从头顶掉下来,变成高温里融化的、黏黏糊糊的棉花糖,从他的指缝间流过。
白甚至也是一种狂热。
他浑身战栗,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仿佛有大片洁白的羽毛堵住口鼻,令他不能呼吸,心跳剧烈,双眼胀痛。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世界上最美的身体。
白色变成巨大的幻觉。他被白色弄脏了。
少年听到脑中轰然的声音,以至于都不曾注意到,摄影师又发出了新的指令。
是在年轻女性的提醒之下,他才找回自己。
他竭力让嗓音平静,不要太哑,不要暴露内心的混乱不堪。
“背对我。”
“不要动。”
按照摄影师的要求,他将一条红绸布的丝带,系住她的眼睛。
鲜艳的红像蛇信,像伊甸园的苹果。咬下一口,世界就地覆天翻。
他低下头,凝视着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喉结微微滚动,仿佛已经品尝到了苹果罪恶的清甜。
“你自己绑。”他突然说。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不怀好意地篡改摄影师的指令。
她“哦”了一声,没有想太多,从他手中接过丝带。
好听话。
仿佛有种奇怪的乖巧之感。
既然是这样听话的人,为什么要骗他。
他站到她背后去,轻轻地贴近了她,但是还没有碰到。
呼吸掠过她的耳后。
失去了视觉,她似乎变得更加敏锐,耳朵有点红,不太自然地动了动,问他:“摄影师又在说什么?”
摄影师在骂他,问他为什么僵硬得像一块木头、为什么还不抱住女模特。
“他说你笑得太丑了。”他毫无负罪感地说。
她又“哦”了一声,竟然还是很乖地照单全收,努力地牵动嘴角,露出更灿烂的笑容。
摄影师心花怒放,懒得管那块没用的雄木头了,叽里呱啦地夸她很美、皮肤很白、身材很好,问她今年多大了,有没有十八岁。
好蠢的爱尔兰人。
他突然生出一种接近于烦躁的心情。
他想要将她挡住,想要让所有人都看不到她。
下一秒钟,他脑中轰然一声,错愕地低下头,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的手。
碰到了她的腰。
金静尧有非常严重的洁癖。这种接近于病态的洁癖,也是在他就读这所学校之后才出现的。
他难以触碰到任何人。
皮肤,皮子,温热的、弹跳的触感,像是腐烂的桃子,像是死去的动物被剥下的皮囊,让他无比恶心,只想作呕。
可是,这一刻,他的掌心贴住了她的腰。
如此自然。
严丝合缝。
好像他们生来就应该长在一起。
光洁的皮肤,像被生生剥开的牡蛎,像奶油在他的掌心融化。
他没有任何的反胃、不适,反而感到饥饿。
饥饿。胃口大开。古怪的食欲。他想要吃掉很多东西,原来苹果咬一口是不够的,要整颗都吃下去,连皮带核,一口一口地嚼下去。
突然,他感觉到她的紧张。
她几乎想要从他的掌心里逃走。
她太失职了。她收了别人的钱,根本没有好好地完成自己的任务,怎么像个木头一样站在这里。
她是他见过的,最没有用的骗子。
这样想着,他并没有太多的同情心,更用力地掐住了她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