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回来的一路上小丽都神情恍惚,陈冬泉被刘翠凤打了三个电话叫了回去,说是家里有什么急事,而小丽则陪着妈妈、哥哥带着爸爸一起回了娘家。牛利明来的时候和经常到他摊上修车的人借了个老牌“松花江”,一家人就这样颠簸着回家了。回去的一路上牛玉成都躺在小丽的腿上,此时他的眼神中却显出几分难得的明亮,他的心里是明白的,车上的人心里也都是明白的,小丽哭了一路,眼泪总是止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亲自给自己最亲的人判死刑难道就是这种感觉吗。

牛玉成来的时候一路上吱吱呜呜地叫个不停,可此时靠在小丽的腿上他却异常的安静了,他看着眼泪滑落小丽的脸庞时显现出一种特别的坚毅,那是只有父亲才能展示出来的感觉,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抹掉小丽脸上的泪水,他们都记不得如此温暖而甜蜜的动作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然而他们也不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了。

……

油良媒走进牛怀金家,牛怀金一家人刚刚吃过了晚饭,这个点村里人也大都已经吃过晚饭了,这时牛怀金正和连凯在屋里看着电视,信号一闪一闪的,不过这也不影响什么。见油良媒进来牛怀金也是一愣,自从小丽走了以后油良媒就没有来过自己家,即便是在街上遇到的时候牛怀金也能感觉到油良媒脸上的那种歉意与愧疚,所以他们也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就匆匆而过了,就连牛连凯对油良媒都有几分生疏的感觉了,几个人脸上都有几分尴尬,还是牛怀金率先开口道,

“这孩子,姥姥来了也不知道叫一声。”

牛连凯听到牛怀金说话,这才冷冷的叫了一声姥姥,而油良媒也尴尬的应了一声,一切都显得如此的生涩,如此的尴尬。

“啊,这大晚上的来有什么事吗。”牛怀金说道。

“早上他姥爷摔了一跤,我们中午才从医院回来,这不是小丽也回来了,想让连凯过去一趟,顺便看看他姥爷。”

“好好地怎么就摔了,有事没有,医生怎么说。”牛怀金关切地问道。

“还行吧,医生也没说什么,就是让回家静养静养。”

牛怀金眨了眨眼睛,其实自油良媒说完第一句话他就已经猜到了一切,

“哦,这样啊,那连凯你跟你姥姥去一趟吧。”

“不去,我不去。”

牛连凯这样的回答显然出乎了两人的预料,毕竟小丽刚走的时候连凯天天近乎央求的让牛怀金帮自己找回妈妈,他也不止一次的去姥姥家找过妈妈,在被人欺负、被人嘲弄的时候他都不止一次的想过妈妈,可如今马上就能见到妈妈,他却说不去了。

“怎么了连凯,你不是一直让姥姥帮你找妈妈嘛。”油良媒微笑着说道。

“那是以前,我现在不用了。”

如此成熟,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又让牛怀金和油良媒都大吃一惊,可他们又怎能知道这半年来牛连凯经历过怎样的情感挣扎呢。油良媒眼神中有些闪烁,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难过什么,牛怀金见到这般情景也赶忙对连凯说道,

“你妈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见见你你就去一趟吧。”

“不去,她想见我我不想见她,不去。”

这话说得牛怀金又是几分震惊,这种决绝的感觉,怎么会来自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他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漠,如此坚决。

油良媒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眼泪在她的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她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道,

“你姥爷这次摔得不轻,你真的不过去看一眼吗。你妈妈……你妈妈她也不容易啊……”

油良媒拉着牛连凯的手走在路上,她终究是说动了牛连凯,那些话原本应该属于一个私密一点的环境,最多也只是出我之口入你之耳罢了,然而她却又不得不在第三个人面前展露这些脆弱的感情。一路上牛连凯都没有说什么,他还是十分抗拒的,但他又十分惬意地感受到姥姥拉着自己手的感觉,这种有所依靠的感觉竟让他暂时放下了防备。

牛连凯跟着姥姥走上那个高台阶,来到姥姥家的正房里,这里原本是舅舅、舅妈住的地方,他在这里吃过一颗咸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咸鸭蛋,还有舅妈那凶恶的嘴脸。两人走进屋子里,这时牛利明正靠在躺柜上,姥爷半倚靠在两个枕头上,还有那个熟悉而陌生的人,

“连凯怎么不说话啊,你不是一直想妈妈吗。”油良媒拽了拽连凯的手。

“没有,我不想,我能回去了吗。”

小丽看着畏缩在油良媒身后的牛连凯,他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秋衣,那应该是连凯五岁的时候自己买给他的,还有那条几乎露出整个脚踝的裤子,还有那双洗到发白的松紧口布鞋,小丽没有想到离了自己的连凯会是这番模样,他就那样局促而坚定地站在油良媒身后,他自始至终也没有看自己一眼,难道这个孩子对自己就真的没有一点感情了吗。那之后的几天小丽总是做噩梦,她恍惚的陷入到了一个恐怖的梦境之中,在梦中陈冬泉一家并没有接受自己,爸爸、妈妈也逐渐地离自己远去了,而连凯也总是那样冷冷的看着自己,自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这可怕的梦啊。

在时隔多年以后的今天,在我通过与连凯的深入接触以及我对他当时所处环境的不断反思后,我还是多少感受到了他当时所体现出的决绝与悲伤。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没了爸爸,又没了妈妈,身边的所有人都向自己投来莫名却满满的恶意,至少在当时的环境中他还没有办法去分辨这些四面八方袭来的感觉中该有几分善恶,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告诉他“你要坚强”。可就在他逐渐习惯“孤儿”这个身份,逐渐习惯了自我坚强、自我抵抗的时候,这个让他成为真正“孤儿”的女人竟然回来让自己叫她“妈妈”。

然而就在他拒绝承认“妈妈”这个事实的时候,这个女人竟然哭了,于是姥姥、舅舅也都纷纷站出来指责自己不懂事,这一切又是为什么,明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自己甚至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可这所有的一切都因为这个女人流下的两滴眼泪就转而都该由自己承受,这又是为什么,难道漂亮女人的眼泪就是天生的免死金牌嘛。

牛连凯性格里的坚毅、冷静与决绝几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产生了,而他也几乎拥有了牛怀金幼年时的全部经历,这可能也正是两人能成为爷孙的那种莫名的缘分吧。然而面对连凯的冷漠与决绝,小丽却又一次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力的挽回这段已经断绝了半年之久的母子感情,至于说她这样做是否是因为害怕那个可怕的梦境成真而想给自己的晚年预留一个依靠,还是说她是真心实意的可怜、心态连凯这个可怜的孩子,现在我也无法完全揣度,只是后来的事实却证明她这个决定的正确与及时,然而这中间所经历的过程却又是万般艰难的。我们都身处在这莫名的洪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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